我很好奇:你四個兒子都幹這個?
馬老八很驕傲地說:是呀,我的四個兒子在家裏被我培養的個個是開天窗、打荷包、殺死豬、拖棺材的高手,尤其是我們老二馬虎達到了出神入化,風過無痕的境界,四個兒子在幹我們這一行裏也算是有出息的,出類拔萃。
我很謙虛地請教說:這些術語啥意思?我不懂。
馬老八耐心地給我講解說:開天窗、打荷包就是從人的兜裏往外偷錢包,這樣的工作一般一個人就可以幹了,適合單獨作業;殺死豬、拖棺材就是在火車站或者碼頭人多的地方,那些等車船的人,疲勞困乏了躺在地下睡覺,我們用刀片割開他們的口袋把他們身上的錢偷走,然後再把他們的包拖走,這種工作一般一個人做不了,要至少兩個人合作,東西一到手,馬上傳給下一家,如果來的人多,多傳幾家,第一手還可以留下看熱鬧,或者故意引錯方向,阻止他們追趕,看丟東西的人哭天喊地地找東西,很過癮,很刺激,很有成就感。他媽的就那一陣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馬老八講到最後激動了起來。
我心裏想,這個人渣,真他媽可惡,但是表麵上,還表現出來很敬佩他的樣子。我可不是傻瓜,在這樣的狼群中,還呈迂腐做呆子英雄。
我問他:你不是一個人來的海南吧?
馬老八:不是,海南開放要建大特區,深圳那一撥沒趕上,這一撥不能再落下了。我跟兒子們說:海南建大特區需要人才,咱們這一行也不能缺少,去海南的人都是有錢的,這對咱們也是一個發財致富千載難逢的好機遇。於是我就領著四個兒子馬龍、馬虎、馬豹和馬熊毅然決然地含淚告別他們慈愛的媽媽,來闖海南了。兒子們年輕有為都很順利,幾乎都是眼到手到,手到功成,我這個主帥沒想到看走了眼失了手,看來哪一行都是一個理呀,到老了就得退休,人不服老不行呀。好在我後繼有人,值得安慰。不過我這次真的應該聽老伴和兒子們的話,不來就好了,在家演習時,孩子她媽兜裏揣上錢,我和兒子們輪流偷,屬我出手速度慢,眼睛反應也遲鈍,目光就像個小偷似的,我對我的目光很不滿意,其實我們這行最高境界的目光應該像個警察。
到了黑天,我悶在監倉裏睡不著。大概隻有五平方米的地方,還有一個洗澡大小便用的水池,剩下的地方擠了我們七個人。監倉裏沒有風扇,身上不停地流汗,我穿著一個褲頭,那些老犯,都光著屁股,輪流著,一會進到水池裏衝洗一下,便涼爽一會兒。我們七個人仰臉睡不開,隻能前胸靠後背像罐頭裏裝的沙丁魚。那天剛好有一個香港販毒的被判了死刑,帶著手銬腳鐐被鎖在床板上,他受到了優待,可以仰臉躺著,這樣我們就有兩個人不能睡覺,值班輪流看著他,怕他自殺。從那時我才知道,人一被判了死刑,連自殺的權利都沒有了。
寂寞難耐,那幾個家夥玩起了一個叫我至今想起來都惡心的遊戲。一陣響鈴之後監倉裏的燈熄滅了。一束細細的探照燈光飄飄忽忽地照在了天花板上。監倉裏沒有窗戶,隻有一個透明的天窗,上麵巡邏的武警常常把腳踏在天窗上,我們就有一種被他踩在腳下的感覺。我們像一窩躲在洞裏的老鼠,武警的大腳就像一隻貓爪子一樣,威嚴恐怖。
那些老犯開始了遊戲。他們就用手打自己的飛機,然後追趕那移動的探照燈光向天花板搞射精比賽。馬老八沒有搞,可能他老了沒有那麼多的貨了,但他熟視無睹。我不好意思看,看著他們笑,我笑不起來,這人一墮落怎麼連畜生都不如了,一點羞恥感都沒了。至今我都搞不明白,是這些人因為沒有羞恥感才犯罪的,還是犯了罪之後進了監獄就沒有了羞恥感?反正現在他們是一群沒有羞恥感的家夥。
夜深了,監倉打開一個小窗子,叫我的名字。馬老八叫我喊到,趕快穿衣服政府要提我的堂。
審問我的是一個很長馬臉的高個女人。本來我很喜歡高個女人那種飄逸的氣質,但是這個警花的臉太長了,整個頭很像一隻44碼的鞋底子不小心踩上了幾根豬毛,尤其在底部還拐了一個玩,更加形象逼真。另一個是一個戴眼鏡和我年齡差不多,很溫和的男警。
我喊著報告政府,進去靠牆根就蹲下了。我總覺得這種稱呼不倫不類,有點搞笑。本來那就是警察,直接喊報告警察還威風一些,這樣拐著彎地喊報告政府還不如說報告黨直接。因為警察是政府領導的,政府是黨領導的嗎。我不知道,到現在也不知道,這種稱呼是留下來的革命傳統還是這裏的規定,還是那些人犯的發明。
那個女警無動於衷。那個男警示意我站起來,坐到他們對麵的一個椅子裏。然後他又拿出一隻煙,問我:抽嗎?
我很感激,接過來,他就給我點上了。看他那熟練的動作,一定是在領導身邊工作久了,已經練出來的本事。
女警察鐵麵無私地開始跟我搞心理戰術:你知道為啥抓你進來嗎?
我揣摩著她的話音回答:不知道。
女警:看你是個有文化的人,你應該知道黨的政策,希望你坦白交代,跟我們好好配合。
我說:我知道政策,我也一定好好配合。
她說:那好,你交代吧。
我說:我不知道交代什麼。
女警大怒:你不老實,你知道抗拒的後果嗎?
我心平氣和:我沒有抗拒,隻是不知道交代什麼。
那個女警站起身來出去了。男警又給我像伺候領導一樣點了一隻煙,他說:你就說了吧,你的同夥已經說了,其實我們一切情況都掌握了,就是要你的一個態度。
我一聽有點慌了,同夥都說了,誰是同夥,難道他們也抓了駒兒?說他們掌握情況我相信,因為下午我和駒兒都跟那幫人講了。既然他們都掌握了,幹嗎要跟我兜圈子,難道真是要我的態度?那我就說吧。
我剛要說,男警就說:幹脆不要兜圈子了,我給你提示一下,你就老老實實地把你們賣假證的事情從頭到尾都交代清楚吧,我給你一次立功的機會。
我一聽蒙了,心裏忽悠一下,有底了,他們是抓賣假證的,肯定是弄錯了。
我猛抽了一口煙,鎮靜了一下說:報告政府,你們弄錯了。
這時那個馬臉女警又回來了,用嘴湊近那個男警的耳根在悄悄地講著什麼,看嘴型,我判斷出他們抓錯了,他們要抓的那些賣假證的已經一網打盡了,看看想個辦法怎麼處理我。
講完了,那個男警很尷尬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他兩眼放光,像突然見到了熟人一樣:你不是人才角開飯攤,賣《海南谘詢》報的那個藝術家嗎?
我每天長胡子長發飄蕩著,又穿著一件大紅體恤,他們就都認定我這個符號是藝術家。
我一下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我說:你認識我,對,我就是在人才角開飯攤的那個藝術家,我們那個報紙《海南谘詢》是送的不是賣的,做好事,為吃飯的人提供方便。
那馬臉女警說:很對不起先生,我們這次是抓製作倒賣海南工作證的團夥,他們到處造謠製造混亂說:海南建省要清島、封島,沒有證件的人要被遣送出島,然後趁機製作假工作證進行高價倒賣。咱們都是解放牌的,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希望你能對我們今天的失誤理解。
我說:沒有問題,我能理解,就算我為即將成立的海南省做點貢獻吧,現在弄明白了,那你們可以放我回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