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知道,在這次電力部門統合中,宇治川電氣公司和關西配電公司合並了,所以近江鐵路就成了和縣裏沒有直接關係的公司了。一般來講,電力公司經營鐵路,縣裏可就說了不算了。您重組了埼京電鐵,我希望您看到,您如果接受推薦,那這些事也好操作一些。現在這個世道雖然可惡,但就是這麼回事兒啊。”時值嚴冬,可說這話的時候,知事卻擦了好幾次汗。
次郎放眼窗外,天陰得越發沉了。他不覺想起了鐵路全線開通那天的情景。那天,身為六個莊小學高等科學生的次郎,特地跑到彥根去看第一班電車進站。這條鐵路從彥根出發,經由八日市、日野、貴生川等滋賀縣最為內陸的地區,繼而開拓了由北陸通往伊勢的道路,充分顯示了近江商人的想象力。正因如此,那天,當地的人們極為亢奮,傾巢出動,擠在沿途看第一班電車經過,令人不敢相信六個莊愛知川町周圍竟然會有這麼多人。次郎這一天平生第一次看到裝飾著彩燈鮮花的電車,車速很慢,有人從車窗裏麵向外撒年糕以示慶賀,次郎還拾到了兩個,一個給了弟弟裕三郎,另一個打算給妹妹阿房拿回去。
傍晚,祖父清太郎回來得很遲,次郎向他報告彩車的華麗,他深有感觸地說:“你可真是看見好東西了啊。世道變了,農民怎麼活才好,今後可是得動心思了。次郎,你長大了,可要見大世麵啊,那時候,我早就入土嘍。”
可是,祖父的話,反倒讓次郎打消了上彥根中學的念頭。那時,次郎總有一種不安,怕自己在中學住校的時候祖父會死去,就順著祖父的話茬,死心塌地不念中學了。祖父說:“把你送到彥根上中學,我還不放心呢。”
知事的話,讓很久以前祖父說過的話在眼下的回憶中蘇醒了過來。次郎想,應該爭取經營近江鐵路,這是對祖父、乃至對家鄉的回報。不接受東條英機設立的輔弼政治體製協議會的推薦,聽到知事說出不好辦之類的話時,次郎心底雖然覺得他這麼多嘴多舌討人厭,但一想到短粗脖子的知事那張邊說邊揩汗的臉,次郎又覺得他說的大概都是真心話了。
另外,也不能忽視通過不辜負小林銀兵衛的期待來重結信任紐帶的因素。隻是,明擺著,不論找出什麼理由,成為輔弼議員,也都是和以前的政治立場唱反調的。永井柳太郎已經徹底轉變為新體製推進派了,在最近組成的阿部信行內閣中也頗受重視,兼任著郵政電信大臣和鐵道大臣。次郎看在眼裏,感到很苦楚,想到自己這回也要加入到這個內心痛苦的隊伍中去了,不免猶豫起來。
盡管如此,對自己和永井柳太郎的不同之處,次郎有時候還是感到有些不解。永井並不是被軍部所迫,也不是利欲熏心,而是自願投身到新體製的建設中的。他決不是出於卑鄙的動機,而似乎是他相信新體製會成就他的夢想。他過去曾經說過,在倫敦留學時,有一次,在電車上,一個醉漢罵道:“喂,這兒不是你們這些黃毛猴子坐的地方!”電車停下時,他把那個醉漢拽下車,用拐杖猛然一擊,把那家夥打得暈了過去。從這段趣聞中似乎可以看出,永井受過無數侮辱的經曆,使他形成了這樣一種思想——亞洲的解放,隻有一種方法可行,那就是日本成為盟主,來和英美抗衡。
次郎沒有在歐美旅行和居住過,他無法理解永井的這種想法。他隻是看到高村光太郎等久居歐洲的人在激烈地批判歐美,便覺得萬萬不能被它道貌岸然的文化和藝術攝去了魂魄。次郎平時是絕不讀詩歌小說之類的東西的,可高村光太郎寫的《十二月八日》這首詩他卻讀了。他感到,這樣的詩還讀得懂,比岸田國士的《紙氣球》等戲劇還好懂。
次郎也相信仗會打贏。滋賀縣的地方報社打電話來問及他的意見時,他就回答說:“日本一定會勝利的,這和做生意是一樣的。我們不了解什麼民主主義,但是,一個一有事就通過合議製做出決定的國家,一個從人種上看也是烏合之眾的國家,是無法把戰爭打下去的。”
次郎的回答和其他人的不同,其中沒有“天皇陛下之威”、“神國”、“大東亞共榮圈”之類的詞彙。因為,不知不覺間,在次郎的頭腦中,如果沒有上層的獨裁,一個組織就無法良性運轉這種想法已經根深蒂固了。
即便如此,他還是為這次的輔弼協議會的推薦問題煩惱不已。他想找人商量一下,眼前便浮現出尾崎行雄、鬆村謙三這兩個政治家的形象。他們兩個再加上齋藤隆夫,這三個人操守堅定,經常被恃才好勝的記者當做思想守舊、頭腦僵化的靶子來嘲笑。可是次郎又想,如果打算維護曆來的立場,那壓根兒就沒什麼可商量的了。
次郎又一次把視線投向了窗外。天上,形似農田的雲鋪展很遠很遠,還飄著三四個風箏。這副光景讓次郎想起了收割之後、下雪之前那段時間裏最為荒寂的田園景象。他這才意識到,不知什麼時候起,自己的季節感已經變得很淡薄了。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大戰開始的緣故?似乎又不是。要不就是因為自己遊走在動蕩的政治和盡管受其刺激卻仍顯示出別樣動態的實業之間的緣故?
於是,祖父的訓誡重又在耳邊複蘇了:“次郎,你要記住,眼花停勿看。”記得第一次對阿櫻說到這句話時,次郎迎著她驚訝的視線,解釋道:“這是滋賀縣方言,是讓你停下來,坐下來好好想想的意思。”那還是聽到阿櫻的父親在老家小名浜病倒的消息時的事情。次郎這才想起來,因為齋藤隆夫的除名問題和阿櫻發生衝突後,已經過去快兩年了。和美國、英國開戰後,兩個人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阿櫻帶著恭次回到下落合,國立的房子則由阿櫻的外甥、綜合房地產公司社長中島聰居住。除去減少房產數量、住在易於集結的距離之內,以便非常時期迅速取得聯絡的名目之外,次郎是有自己的考慮的,那就是,想讓恭次從現在起就看著拚命工作的父親的姿態。雖然從未說出口,但在次郎的心底,對孫清很是失望。
除此之外,楠家的這個戰時新體製中,還包括騰出六莊館一角,讓石山治榮及其三個孩子居住的計劃,這當然是不能對阿櫻細說的。
石山治榮的三個孩子中,老大清明已經上小學五年級了,老二清康也上三年級了,和他差五歲的峰子還沒上學。次郎想到以前對孩子們的教育方法,就算偏著心看,也不能說是成功的,所以,治榮的孩子們,他便讓他們的生母來帶,即使其笨如牛,他也想讓他們有個完美的性格。這樣,剩下的,就是教育了。
次郎悄悄改變楠家的統治方針,是因為他覺察到,自己和阿櫻似乎都不太適合教育孩子。對於恭次,一想到他母親,次郎就會不安。這個判斷很對不起阿櫻,所以他也沒有說出來。畢竟,她一個又一個地養育著別人生下的孩子。
另外,恭次說想上軍校,也是讓次郎決心實行楠家新體製的另一個契機。
冷靜地想想,當時的社會風氣之下,恭次的想法也是正常的。但是,事情到了自己家上麵,就無法因為那種一般論而滿不在乎了。阿櫻好像也很犯愁的樣子。自己對戰爭本身的目的和方法等都懷有疑問,可家裏卻出了個誌願參軍的人,這讓阿櫻很受打擊,覺得自己仿佛被宣告失去了作為教育者的資格。
阿櫻自信,在孩子尚小、需要母愛時,自己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心情也自然向恭次傾斜,可在恭次上了中學,到了需要父親的年紀時,次郎公務繁忙,少有時間和恭次在一起,阿櫻想,這種環境對恭次大概也有些影響。然而,阿櫻還是無法打消對次郎的歉意。追根溯源,阿櫻是有一種不安,覺得自己作為女人是有缺陷的。雖然她自己不想承認,但又無法否認自己身體虛弱、不能生育的事實,而且,作為女人的教養和育兒知識也似乎並不管用。阿櫻注意到腦子裏接二連三地浮現出否定自己的因素,便對自己說:“你有點兒不對勁啊。”
她很想跟可謂人生前輩的昔日友人聊聊,在心裏尋了一遍,山川菊榮、平塚雷鳥、平林泰子等等都是“要注意的人”,處於當局監視之下。想到時局緊張到了如此程度,阿櫻反倒覺得應該鼓勵自己振作起來。由於身處永井柳太郎、楠次郎這些男人身旁,還有一些自由,就應該努力為被壓迫的人們做些什麼。
就在她這般苦惱、不安的時候,永井貴久代打來了電話。她很久沒來電話了,聽到她的聲音,阿櫻的語調甚至都有些撒嬌了:“我正犯愁,想著是不是要跟你商量商量呢,你電話來得正好。”
“怎麼了,阿櫻,還是次郎的事兒?”
“不是,不是,他那副德行我已經習慣了,不是他,是孩子的事兒。”說著,阿櫻像決了堤一般,一口氣說了恭次大約兩年前就表明想轉學讀軍校,但那時說了也就完了,可這次,他好像又想進海軍學校的事情。“我心裏挺難受的,我是不是養不好孩子啊?”阿櫻說道。
即便是在電話裏也聽得出來,貴久代的聲音是那麼爽朗:“說什麼呢!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別擔心,整個日本現在都處於一種高燒狀態,不像恭次那麼想的年輕人也許才有問題呢。教育就是忍耐,隻要你不慌,他也慢慢就安穩了。”
貴久代這麼一說,阿櫻這些天來心中淤積的悶氣也仿佛煙消雲散了,語調也恢複正常了:“是嗎,讓你這一說,我好像又來精神了。”
貴久代提議:“好久了,不如我們見見?”
於是,兩個人約好,在澀穀站前水果店的二樓見麵。自從丈夫們的政治立場發生分歧之後,除了那次孫清的婚禮上請他們夫婦做介紹人以外,隻有她們兩個人的會麵是時隔一年半的事情了。
見麵後,倒是貴久代,現出一副疲憊的樣子,說:“什麼呀,阿櫻,你這不挺好的嗎?!”
阿櫻也關切地問道:“有什麼心事嗎?”
原來,永井柳太郎雖然在東條英機當上總理後辭去了閣僚的職務,但身為大政翼讚會東亞局長,他每天比當大臣的時候還忙。
“永井最近鬱悶的事情特別多,他好像感覺到自己實行的改革已經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了,雖然他對政治上的事情可以說是絕口不提。”貴久代說。
阿櫻立刻反觀自己,覺得自己對次郎並沒有像貴久代對丈夫那樣花心思。
“我呀,齋藤隆夫先生被除名時,我就和他起衝突了。”阿櫻心裏明知這並不是他們二人關係冷淡的真正原因,卻還是這樣對貴久代說。
“永井啊,他大概每天都得被迫做出判斷,這到底對國家有益還是無益。他知道戰爭不能打,但還是感到站在了頭裏,這對身體也不好啊。”
說著說著,兩個人又回到了做雜誌女記者和三島教會牧師的女兒時的心情,貴久代鼓勵阿櫻:“我真挺佩服你的,孫清不是已經成了一個很出色的青年?!恭次也錯不了。”
“我看過次郎讓孫清寫的誓約書。”說完,阿櫻把手抄的記錄拿給貴久代看,並對她大致概括了一下內容。次郎是將誓約書帶到下落合的家中給阿櫻看的,也算是次郎就楠家的新體製對阿櫻進行的通告。
誓約書的開頭寫道:“對繼承曾祖父楠清太郎對楠家的犧牲精神、發奮努力的父親大人的苦心,作為楠家後代,我不勝感激。”接著,誓約書表明了基本思想:“我發誓,終生去除個人本位的觀念,絕對為家奉獻。”並進入具體論題:“我將誠心誠意從事父親大人授命的事業,並在所得報酬的範圍內過樸素堅實的生活,對父親大人苦心經營的事業和資產,絲毫不強調繼承的權利。”這種具體論顯示出孫清縝密的思考能力,展開為:“如遵從父親大人的意願,接受若幹分贈,我也會將其視為楠家委托自己保護資產,並讓子子孫孫繼承下去。”
然而,就在這裏,筆鋒一轉,強調了自己對婚事非但沒有異議、還感到高興的心情,寫道:“毋庸贅言,我將終生不懷外心,不飲酒吸煙,建立健全的家庭,注重健康,以圖子嗣昌盛。”
阿櫻一直確信這份誓約書是次郎寫的,或者是次郎讓孫清寫的,可讀到這個部分時,阿櫻的想法發生了動搖。因為,這可以理解為是對楠次郎的諷刺。而且,這份文件仿佛看透了讀者心裏的動搖,在“為效忠天皇陛下,我將盡一個預備役軍人的本分。我麵向祖先的神靈發以上之誓”之後,附上了日期,並在楠孫清的署名下方,按上了血手印。
“什麼呀這是,原文是次郎自己拿來給你看的?”貴久代臉上浮起一絲不快的神情。
阿櫻麵無表情地點點頭,說:“如果是次郎打好了草稿,讓孫清謄了一遍的話,倒還有救,因為這是家族製度下掌權者的命令嘛。可是,說到放棄權利之後的‘如遵從父親大人的意願,接受若幹分贈’這個部分,是不是說,要是有什麼將來要給我的東西,現在就給我拿來好了,反正我也不會胡亂糟蹋的?至少,次郎是沒有這種想法的。”
“就是啊,下麵的‘終生不懷外心’啊‘建立健全的家庭’啊什麼的,怎麼讀也是對次郎的諷刺啊。對不起啊。”貴久代意識到眼下批判的是摯友的丈夫,便向阿櫻賠不是。
“是吧?可是,兒子給父親寫這種東西,誰想得出?他們一個是過去擴大民權運動的鬥士,一個是我養大的孩子。”
貴久代默默地搖搖頭,仿佛在說,難以置信,難以置信。她一直以為,摯友阿櫻遇到的困難,不外是丈夫被時局牽引、陷入進退兩難境地所帶來的不安,以及不知如何處理丈夫因此而來的不快所產生的困惑之類的東西,然而,聽了阿櫻的訴說,看到孫清寫下的文件的抄本,她開始覺得,自己的苦惱至少還是可以拿到桌麵上討論一番的,相比之下,阿櫻的難處可就是很值得悲哀的了,它是那種能燒焦皮膚的苦楚。她覺得應該給阿櫻打打氣,就說:“是不是在部隊的生活改變了孫清的性格?聽永井說,軍隊可是把天皇製變成帝國主義的裝置喲!”接著,她又強調說:“男人們都說,去了部隊就能成人了,可那還不是作為延續可惡的日本現狀的人才成人的。”
“的確,從滿洲回來時,感覺是變了。”阿櫻眼前浮現出孫清到國立的家中來問候那天的情景。“是,就是的,”阿櫻好像受到貴久代的啟發,“所以恭次這次才說要去當海軍的呀!我腦子裏亂極了。”阿櫻說著,這一天裏頭一次眼裏閃出過去常見的略帶淘氣的神情,雙手插進穿著勞動褲的腿間,上體前傾,又馬上直起。稍稍上揚的眼神,無異於在向貴久代報告:見到舊友,終於心情初霽。
貴久代這才放下心來,她感到,鼓勵友人,也有激勵自己的效果,便說:“這份東西,也許可以理解為父子合作完成的。你是個局外人,況且,眼下又是戰時體製。”
表情嚴肅的阿櫻直直地盯著貴久代,意識結構又回到了女記者時代,嘟囔道:“是嗎,就是說,這份文件,是輔弼體製的楠家版嘍。”可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貴久代的丈夫正在極力推進這種體製,便很後悔。
“就是了。”貴久代低聲道。她的聲音裏傳達出一種丈夫的理想主義被近衛和東條利用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