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剪子街,是旗鎮最大的買賣街。
南北街,東西店。商家屬金,門朝東朝西,卻無一家朝南。南方丙丁火,火克金。
順著街走,錢莊、瓷器店、帛布莊、茶莊、金店、飯館、當鋪、酒店、米店、麵店、肉店、鹽店、布店、帽店、鞋店。
景德鎮的花瓶,瓷壺瓷碗兒,蘇杭的絲綢、錦緞,江浙綠茶、雲貴紅茶,做的都是國外買賣。大鼻子、藍眼睛的洋人選了,成火車地拉去俄羅斯。再遠,荷蘭、捷克……歐洲了。
鞋店門口懸著一隻大鞋,一人多長,小船般。
還有剃頭棚、成衣鋪、雜貨店、壽衣店、棺材鋪……
一莊挨著一莊,一門挨著一門,一店接著一店。瞧那名兒,“通寶”、“太和”、“泰昌”、“宏豐”、“興發”、“恒盛”、“金鑫”、“祥和”、“豐隆”、“三得利”、“聚仙樓”、“達三江”,全都是些吉利、斂財之意。牌匾上的字,一筆一畫,看上去,功夫極深。
開店一塊匾,臉麵上的事,都是名家手筆。
旗鎮書法盛名之人,不過三位。都高著身份,潤筆費極高,輕易不與人寫。商號洋人開的不少,十幾家不止。
買賣街的皮毛店極好,懸掛著的,櫃台上的,都是上等的皮毛:貂皮、狐狸(火狐、銀狐、藍狐、玄狐)、水獺皮、海獅、海豹皮也有。
猱頭皮、火狐狸皮的棉帽子,極貴。厚茸毛長,捂大半個臉,暖嗬!小夥子戴了,燒出鼻血。狗皮、兔子皮的,就便宜些。
海獅皮帽子,少有人買。毛短,耍漂哎,耐不得寒。倘做成坎肩卻好,軟滑的細毛貼身,即便是刀子一樣的西北風,也打不透。
有高檔的狐狸毛大氅領兒,抓一把軟手。雪白的毛疏散著,挺一片碧藍的鬆針。鎮子裏的闊太太、小姐,大氅上佩的,大都是這種毛領兒。
倘是卷毛的羊皮大襖,買的則大都是山裏過冬的煙客了。白日裏披著,夜裏捂著,風裏雪裏,就都能熬過去。
金店淨得一塵不染。首飾、項鏈,都隻能隔著玻璃看,不能摸。也有寶石,鑽石、祖母綠、水晶球之類。來了客,老板一一介紹,從不厭其煩。黃金的,紫金的,白金的,產地、重量、成色……
有一副金披肩,是用六百零九片金樹葉拚成,工藝精絕,算得上鎮店之寶。後來,被麻子大帥的第十九姨太太買了去。
若來客是成雙成對的男女,半依半偎,那神態,就別有些內容。女的濃妝豔抹,還有些孩子的模樣;男的無論如何,卻也算不上年輕了。一臉褶皺,偏要做出少年之狀。老板笑了,知道是發財的時候到了。
帛布莊共四家,全是江南的商家。絲綢、帛絹,易山易水,都是打江南運來的。
旗鎮有好幾家藥鋪,最有名的,是賡家藥鋪。掌櫃的賡先生,戴著一付眼鏡,看人時需眼鏡搭在鼻梁上,翻著眼看。店裏黃芪,平貝、龍丹草……諸藥齊全。
賡先生說,凡是人樣的東西,都是好東西。秉山水之靈,受日月精華,累歲月之積,方修成人形,像人參、何首烏。手掌參雖隻長成了兩隻手狀,卻也是上品大補之物。隻如今這人參,卻是真假難辨了。山裏種的,三年五年,雖粗過拇指了,缺魂少魄,隻徒具一副外形而已,缺少經年累月的日子哩!真深山老參,百年千年,曆經劫難,聚地之精氣,應運而生,方有起死回生、神鬼莫測之功效。這是真貨!
悠然的鍾聲在夕陽裏響起,順著買賣街蕩下去,就滿街天堂的聲音了。不少人停住腳,摘下帽子,虔誠地在胸前畫著十字。買賣裏有許多的罪惡,是需要上帝寬恕的!
朱掌櫃不信這,隻信財神。鋪子裏供了一尊關公像,香火從未斷過。商家供得是財運。
朱掌櫃也同女人去福壽樹底,燒些紙。
天高風涼,滿天爍閃的星鬥,叫人感到太遙遠了。
這樣的一小堆紙火,也暖哩!清明節、七月十五,都要燒。年三十,還要加掛百響的小鞭兒。這千年古歲的福壽老榆樹,是這一鎮子的根哩。
老榆樹突然活了一枝,勾動了朱掌櫃的一樁心事。
朱家鋪子,座落在褲襠街的腰邊。當街的門,正斜對著街心的“福壽”老榆樹。雪晚,或是清夏之夜,隔著老樹的枝隙,能望見老樹背後鮮亮的大月。
老樹蓬蓬的蔭影,有時很長地伸過來,婆娑到店鋪的窗欞上。
朱家鋪子的朱掌櫃,是全鎮頭一個看到這千年古樹枯枝活綠的人。
那一刻,他正在院子裏弄貨,兩匹大馬,一陣陣嘶鳴。朱掌櫃正同人卸鹽,一抬頭,落夕返照中,驀然被驚呆了,失心瘋般傻著,隻定定地望著那棵福壽老樹。
也不知是站了多久,影子被漸漸拉得長了。一輪孤月不知是何時出來的,已圓圓地印在大樹後的天邊。
站在院子中的朱掌櫃,已是滿瞼的淚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