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謝平真的惱火了,秦嘉知趣地煞住了口,幫齊景芳收拾茶幾,準備吃飯。謝平便四顧著打量起房裏的陳設來。無論怎麼說,這都得算是一套豪華的房間。拱形的雕花木槅上掛下一幅土黃色的絲絨帷子,長長地寬寬地垂落,分開裏外間。那邊廂,還帶個獨用的小盥洗間,竟然有白瓷的浴缸和洗手池。牆壁刷著豆青的油彩,紅漆地板,全包三人沙發,玻璃麵腰鼓形的硬木雕花茶幾,一色景德鎮細白瓷青花茶具。謝平特地撩開那幅起著百褶的絲絨帷簾,張了張裏間。雙人鐵架彈簧床上,鋪著那樣耀眼的絲光印花床單和大花粉底錦繡綢緞被。寬大的兩頭沉寫字台上安著一部專用的電話機。床頭櫃上還給準備著梳子、麵油、手紙等小件,還架著一麵雞心形的不大也不小的鏡子。床前擱著一方踏腳的羊毛地毯,地毯上齊齊整整並放著一雙棕色的小牛皮麵軟墊“喜喜”底的拖鞋。

他呆了。

這時,齊景芳從床頭櫃裏摸出一瓶白酒,朝謝平使勁晃了晃,真心地問:“喝兩口嗎?”

謝平能喝,這也是從小在他爸爸的筷頭上熏出來的。他那在華達公司當職員的爸爸別無嗜好,一張《新民晚報》、半斤燙得熱熱的黃酒、兩塊五香茶幹,收音機裏再來一段王盤生的《碧落黃泉》,要是再有一隻煮得紅紅的清水大閘蟹放在眼麵前,有一碟切細碎的薑拌在鮮醬油裏,滴上幾滴麻油一道來佐餐,掰下隻蟹腳來慢慢嚼著,看著抿著聽著哼著晃著暈著……“就是去當個市委書記又還能怎麼樣?”他爸爸常大喘著氣這麼笑道。

謝平一眼掠過齊景芳手上那火紅的瓶簽,覺得眼熟,再看那正向上翻騰的酒花,既多又密且久久不散,便料定是瓶難得的好酒,忙拿過瓶子一看,果然是“西鳳”,驚問:“原裝的?你哪來這麼高檔的酒?”也是的,連隊裏的人即使想買散裝的、兩塊二一公斤的白酒,也得求到連長指導員門上,批了條,到加工廠倉庫裏去領,這已然是相當難得了。有人偷喝摻水的酒精,三角莊子分場的衛生員好些年來一直這麼幹。後來讓他們的會計告發了,還給判了刑。

“人家喝剩的,咱們掃尾。”齊景芳笑道,說著便斟了三杯。一杯滿,兩杯不滿,把那杯滿的遞給謝平。她知道他能喝,她姐夫請他到家裏來過。那晚上,一老一少在電燈下喝得還蠻滋潤,把齊景芳跟她姐姐都看愣了,直樂。

“園林隊要提拔秦嘉姐當婦女隊長了。祝你們二位高升。”齊景芳端起自己那杯一口幹了,白皙的臉龐立時潮紅了,眼珠濕濕地亮。

“別瞎封官!”秦嘉沉靜地笑道,“他們調我去學習……”

“學習?哪兒?”謝平放下酒杯問。

“你不知道?”秦嘉意外地反問。

“不知道。我們這些鄉野之徒哪裏知道你們場部的事……”謝平笑道。園林隊屬場直單位,故有“朝野”之分。

“行了,你就隻顧自己那青年班的一塊天地了,把大家夥兒都忘了!”秦嘉狠狠地啐他。

謝平赧然地低下頭去抿了口酒。過一會兒,等秦嘉不那麼記恨他了,又去問:“說嘛,咋回子事?”

“場裏在上九裏分場辦了個幹訓班,培訓一批人將來當連隊的會計、統計、文教和副連職幹部。點到我了,還點了一批上海青年……”

“多少?”謝平急問。

“多少?”秦嘉回頭去問齊景芳。齊景芳在場部人緣極好,消息也靈。

“七十來個吧。”齊景芳合上兩隻指尖,捏起一塊豆糕,慢慢嚼著。

“七十來個?”謝平驚喜。

“先別太激動,激動要變長方形。這是件好事,但馬上要帶來一係列新問題……”秦嘉的腦袋裏有個“邏輯機”,什麼事上那兒一轉,一正一反,哢哢哢,就給弄出幾條來了。她老說謝平:“你嘛,太容易衝動。我嘛,太理智。老師就說我不能成為斯坦尼的好門徒,你應該學戲去的。我真替戲劇學院可惜,沒招到你……”

“你擔心這七十多人一走,剩在連隊裏的四千多人就會波動?”謝平緊著問。

“這七十多位全都是青年班的骨幹,百分之七八十的班長都要走。”

“動了這七十,晃了那四千。這倒是不能不考慮……”謝平端起酒杯。這回沒抿,隻是聞了聞,他不舍得一口接一口地喝。

“得趕快想個辦法,中隊長。”秦嘉催促道。

“倒是不能等閑視之……”謝平眼前浮起昨天他離開試驗站時,青年班那一排失神的黯淡的眼睛。他想了想,說道:“先把各青年班的現任班長、骨幹找來開個會,湊湊情況。”

“要快。得趕在這次大調動前……”

“你什麼時候去上九裏報到?”

“今天。”

“那怎麼來得及?”

“他們叫我當幹訓班班委。叫我先去幾天,幫著幹點雜務,大批人馬的報到還在以後呢。”

“這就行了,這件事交給我。”

“也隻能交給你了,也應該交給你。”

“把他們找到場部來碰頭,我給你們找地方,管吃管住管招待。”齊景芳說道。

“我們今天找你就為這事。”秦嘉對謝平說道。

“你們跟阿屠商量過了嗎?”謝平又問。阿屠是羊馬河上海青年中另一位黨員,原先是黃浦區團委的年輕幹部。

“阿屠走了,你不知道?”秦嘉反問。

“走了?”謝平驚道。

“他的肝炎發了,腹水,腳背腫得跟饅頭似的,皮膚又黃又亮。就那樣,他還要去幹活。大家怎麼勸也勸不住,把他們青年班的幾個女生都嚇哭了……現在場裏同意他回上海。當初他那樣的身體,就不該批他來。要個帶頭的,把人帶成這樣!跟上海聯係,上海還不肯接收,還怕會影響已經走的和將要走的十幾萬青年。說上海戶口隻能出不能進,外地也有藥,也有醫生,不能一生肝炎就回上海,他家裏隻好把他接到蘇州外婆家去養病。他前天走的,他知道你要來場部,還讓我轉告你,羊馬河這四千多夥伴,就拜托你多多照應了……”說到這裏,秦嘉的聲音突然低下,哽咽地澀住了,齊景芳的眼圈也陡地紅了。

“這件事,上海也做得太絕了嘛!”謝平說道,把牙關咬得鐵緊。阿屠是個好樣兒的,年紀跟他們差不多大。放著在編的國家幹部不做,跟大夥兒一起到兵團來當農工。

“阿屠青年班裏的人都替他傷心……”

“我不好。我要是早兩月分出身來,常去看看他,卡著點兒他,他也不會垮得這麼早這麼慘……”謝平感到沉重、內疚。

“我們都有責任。明明知道他有病,沒有照顧好他……”秦嘉喟然。

“碰頭會趕緊開,趕緊摸摸情況,再不要垮掉第二個第三個‘阿屠’了……”謝平一口喝幹了杯底那點滾燙的液體,把杯子拍回到茶幾上,決斷地說道。

吃罷早點,秦嘉回園林隊去收拾東西。齊景芳忙了一陣,恢複房間原樣,見還不到上班時間,笑著邀謝平上她屋裏坐會子:“認認門。住大機關的,以後有什麼事要差著使著我們這號臭當兵的,也知道個路啊!”

謝平說:“你要那麼說,我就不去了。”

齊景芳拿著鑰匙在門口等著他,撅起嘴笑道:“人家還有事求你呢!”

招待所分東西中三院。中院最大,能停二十多輛卡車。晚間,水箱裏的水一放,就成一片冰場。四周一圈平房,全是大房間,擱雙層疊疊床。屋裏除了床,連個暖瓶也不擱,喝水洗臉都請勞駕到東南角的大水房去。房門上掛著一色的白布門簾,門簾中央呈半圓狀印著一圈窄長的大紅的宋體美術字“羊馬河中招”。擰著頭轉圈看,倒也鮮亮劃一。這是招待所蓋起最早的客房。原先就隻有它,東西兩小院,都是後添的。東小院十二間平房,招待來場部開會的幹部,招待機關各股室介紹的客人和招待所自己的關係戶。無論四人一間,八人一間,就沒有雙層床這一說了。屋裏自然擺得有桌椅板凳,窗台的犄角裏,還給擱一盞備用的煤油燈。西小院便是剛才謝平去的,那裏接待團級以上領導幹部,攏共才蓋了那麼三個套間。院當間磚砌的土壇上,花木扶疏,月洞式的院門平日上鎖,絕對是個安靜的去處。齊景芳帶著謝平過中院,出邊門。北牆的後身還蓋得一排平房,那便是招待員宿舍。也有圍牆圍著,這叫後院。院裏栽著幾排木樁,拉上鐵絲,是個蠻實用的晾曬場。

齊景芳屋裏住三個人。那份整潔勁兒,甭提了。凡是能鋪上掛上彩色塑料布的地方全鋪上掛上了。光滑的、明亮的、粉紅的、天藍的、蘋果綠的……便成了這“閨房”的基調,再加上脂粉氣。走廊上有幾個丫頭在洗床單,年紀比齊景芳還小。看見齊景芳拿著暖瓶出來打水,便把她拉到一邊悄悄問道:“那是‘姐夫’?”一頭還毫無顧忌地瞟屋裏的謝平,咯咯偷笑。後來,齊景芳索性把房門插上,她們還不時隔著玻璃窗朝裏張望,衝著齊景芳擠眼。所有這些,加上晾在房門背後的女內衣內褲,晾在橫越頭頂的那根鐵絲上的精美的小手帕和花女襪,都攪得謝平如坐針氈。

八個月來,謝平總是盡量避免跟小得子直接打交道。時不時,至多也就打個電話來問問她的情況。上場部辦事,能不到招待所去看她,他盡量不去。這樣做,第一,自然是避免讓人說閑話。就他這方麵來說,既沒有這份心思也沒這空閑把時間往這上耗,這是實情。第二,怎麼說呢?第二就很複雜了。自己也說不清是咋回子事。特別是秋收完了的這一個來月,空閑時間多了,處理完班裏的事,到站部開過班組長碰頭會,回到半地窩子裏,把鋪頭那盞用罐頭盒做的獨杆兒油燈點上,從網線兜裏摸本書來看看,有時就看不下去(往往看不下去)。摸好幾本,都不對勁。想著要幹件事。上門外轉轉,看看站部門口旗杆上吊著的高音喇叭,想半天,發覺……自己還是想打電話。給誰?給阿屠?不是。給秦嘉?不是。給加工廠青年班班長宋長根?不是。他媽的,到底想給誰打嘛!雖然自己竭力想否認,但到了還得承認,是想給這位小得子打。她姐夫托付我了嘛!要我常用著點心,管著她點嘛!他給自己找理由。理由是充分的,光明正大的。但臉紅什麼?“精神煥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