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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又一次升起。麵對著它,你有把握說,這決不會是昨天那次的機械重複?

有人敲窗戶。他一驚:我睡過頭了?到機關的頭一天就讓人從被窩裏提溜起來?怎麼搞的嘛!他忙豎起頭頸去看,屋裏還灰暗得很。除了辦公桌上那個白搪瓷缸,別的都模糊著呢!昨天,組織股的中心助理員陳滿昌,把他領到這間破舊的大活動室裏,叫他收拾出來,既做他的辦公室也做他的寢室。他連中午飯都沒顧得上吃,清出了原來擱在屋中央的一張斷腿的乒乓球案子,一摞陳列圖片用的三合板和恁些垃圾,四五簸箕陳年爐渣煙灰。到晚傍晌,才整出個眉目,讓人進這屋,說話,有個站腳的地;歇著,也有個落屁股處。掏淨火牆,砌起爐子,在火牆背後架上床——正經一張單人木架床;再生著爐子,填進紅山拉來的煤。(這煤好,塊兒大,烏亮。在試驗站,隻有站長教導員家能燒到它。紅山遠啊。一般的平頭百姓,也就上自己場的小煤礦拉點燒燒,誰給你出恁多的成本去紅山。到底是總場機關,連一般的工作員也都能燒上它。日後,青年班的夥伴上辦公室來看他,見他也燒上了紅山煤,他們篤定會笑著刺兒他:“嗨!你小子行啊,享受營級待遇了,蠻可以嘛!”)他把垃圾全清到林帶後邊的大坑坑裏,點上把火,就著那燒垃圾的火烤個冷饃充饑。一邊看著那火光透過林帶,把這一趟房子十幾個已經暗下來的窗戶全映紅,一邊他卻累得都沒力氣咽最後一口幹饃了。

說實話,這一覺還真沒把骨節眼裏那點連著幾天積攢起的酸軟困乏睡過來呢。但既然有人來敲窗戶,總歸還是有事吧。他便懶懶地坐起,漫應道:“來了……”

“咚咚咚”又是三下,人影一晃。

“什麼事,吭個氣嘛……”謝平叫道,“我這不是起來了嗎。”

外頭咯咯一笑,回話了:“大懶貓。還睡呢?”

嘿!是秦嘉!謝平高興得“哇”的叫了一聲,掀開被子,就要去開窗。但馬上看到秦嘉身邊還站著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想到自己赤條條上下就隻穿著個短褲頭,窗上也沒遮個東西,便白條條一晃,趕緊又鑽進被窩裏,隻露出個頭來喊道:“別急,我這就穿衣服開門。”

秦嘉在窗外頭早已背過身去,刷地紅起臉,罵道:“你們這些男生要死啊!連窗簾也不掛一個,未免也太大方了吧!”

謝平笑著索性拱進被子裏,三下五除二,穿上襯衣、長褲,趿鞋,去把門開了。秦嘉還不肯進來:“去!穿整齊了。別不三不四的。”這時,謝平已經看清,在秦嘉身後站著的是齊景芳。她的臉也微微紅著,捂起嘴在偷笑。他們三個離開上海時,坐的一趟火車,編在一個中隊裏。謝平是中隊長,秦嘉是中隊副,也是個預備黨員,比謝平還要大兩歲,是從戲劇學院退了學報名來農場的。眼下,她在園林隊青年班當班長。齊景芳嚴格說起來算不得上海的,地道一個“山東大蔥”“侉娘”。她姐夫是南下的幹部,在上海一個街道黨委裏做書記。她上初二那年,出了一檔事,氣憤憤地隻身跑到上海來找姐姐、姐夫,正趕上動員青年來農場。她寧願過火焰山,也不肯再渡渤海灣。雖然沒有上海戶口,不在兵團招收的範圍內,但由姐夫出麵,給有關方麵通融了通融。畢竟有誌“建設邊疆、保衛邊疆”,是件大好事,各方麵開了綠燈,也跟著上了火車。她倒是比謝平還小兩歲,今年滿打滿算也才十七。子鼠醜牛寅虎卯兔……她就是亥豬年生的人。屬豬好,有得吃,省力,她常笑著這麼說。別看“侉娘”小,心眼多著呢!她一到羊馬河就讓場部協理員看中,留在場部招待所了,一天沒下過連隊。八個月前,甭管誰,哪把她放在眼裏過?既不是黨員,也不是團員,當然也沒在團校受過培養,沒人把她當骨幹。可八個月後的今天,她在招待所照樣當上了服務班班長。這服務班班長你覺著好當?你知道服務班裏供著的淨是些什麼“神”?誰的老婆、誰的小姨子能進了場部招待所的服務班?三十好幾的大老娘兒們在場部一待恁些年,什麼樣的事沒經曆過?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場麵沒見識過?什麼樣的虧沒吃過?什麼樣的便宜沒占過?你就把十個腳趾頭一塊堆搬盡來數數吧。她們能服了誰?嗨,偏偏她——十七歲的齊景芳,就當了她們的班長,把個服務班調理得挺順溜。今天,她跟秦嘉一起來看“中隊長”,叫他上她那兒吃早飯,另外還有話要說,有事要跟他商量。

“快點、快點……”秦嘉急性子,一邊催,一邊動手就要給謝平去疊被子。嘴裏含著牙刷的謝平跟觸了電似的,一個箭步蹦到床跟前,一臉尷尬相地護住還絞成一團的蓋被和棉毯,不叫秦嘉碰。滿嘴牙膏沫,嗚嗚哇哇又說不清。其實不說也罷,秦嘉早看出他的尷尬所在。一床自打離開上海就再沒拆洗過的被窩能叫女生碰嗎?那被頭油黑鋥亮,裁成條,發給剃頭師傅去蹭剃刀倒蠻合適!媽耶!秦嘉撲哧一聲笑著,渾身便膩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抱去替你拆洗吧,你這床被子倒不怕招雨。”齊景芳笑道。

“別別別……”謝平漲紅了臉,又往床跟前靠了靠,“咱們別再說我這床被子了。別讓它掃了咱們今早起見麵的興頭了……”謝平含含混混嘟噥道,加上那副從沒見過的尷尬相,惹得秦嘉、齊景芳再也忍不住,捧住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天哪……這些男生還曉得難為情。別跟我現世了……哎喲……你瞧他,還挺認真……哎喲……”秦嘉擦擦笑出來的眼淚,歪一邊去呻吟了。

謝平趁她倆隻顧在那廂捧著肚子哼哼,趕緊把鋪蓋整個一卷,隻剩半拉光鋪板,趁便又把床前撂著的一雙襯裏既黑也破的布鞋朝床肚裏一踢,草草抹了把臉,便緊著催她們:“走吧走吧……”怕她們再發現了什麼必須是“內外有別”的物事,來寒磣他。這些女生也真是的!少見多怪。

天又亮出許多,能分清一坨坨架在樹杈中間的鳥窩了。出得門去,謝平打了個寒戰。“什麼重要事,天不亮把人吵醒!”謝平問,重新整理了一下頸脖裏的圍巾。

“你著什麼急呀!反正跟我們走,不會虧待你的。”秦嘉笑道,還故意跟齊景芳交換了一下眼色。齊景芳會意地笑笑,挽起了秦嘉的胳膊,特地去偎緊她的肩頭。

謝平見她倆賣關子,故意俏得厲害來氣他,就裝出一副滿不在意的神態,不再追問。

路上已經有拉水的牛車走過。林帶背後的家屬區裏也有了響動:開門關門,抱柴火撮煤,咳嗽尿尿,倒尿盆,所有這些響動似隻是種試探。試探一夜過後,始終被人們拒絕在屋外的嚴寒,態度是否有所緩解,肯開懷接受人們這新一天的奔波。在短促的突發的接觸之後,人們立馬又縮回厚的門簾黑的窗戶裏,再要安靜好大一會兒;直待所有的煙囪管再度示威性地一起排放大團的濃煙,這才標明,他們真正活了過來。

露天電影場空關起,夏日裏留下的海報還在斑駁的土牆上殘破地張掛著。路這邊,是獨一家的商店、獨一家的照相館、獨一家的理發室、獨一家的修理鋪。它們自然還都關著門,上著老厚的護窗板,中間用鐵條一橫地鎖連著。即便到白天,也不去下這些木板。整個冬季都是這樣,要忙過春播,商店的人才會想起給它輕裝。其實,就是卸下了這些板子又怎麼樣呢?櫥窗裏也沒什麼好瞧的。幾件生了病似的式樣老舊的褂子褲子垂耷在木架上,滿是灰塵,曆史悠久。陳列不陳列,反正你也得進這門。很長一段日子,謝平都擰不過彎來,總覺得它不是商店,是轉運站,隻是不辦批發業務。以往的八個月裏,謝平來場部的次數很有限,但每一次來,場部都能激動他。在上海時,他想象過,農場的場部一定是一節破舊的廢棄的火車車廂,歪在剛被開墾的處女地上,從車廂的一角伸出許多根電話線,連接遙遠的連隊……他完全沒想到它竟有這樣集鎮似的規模。辦公室裏同樣有那麼些人坐著抽煙聊天打算盤。分到試驗站待過一段,再到場部,每回他都有“進城”的感覺。許多人要他帶東西——最討厭的便是那些女生。她們跟他一樣,也是整日泡在大田裏,可對一二十公裏外場部商店櫃台貨架上出現了什麼新玩意兒一清二楚,好像她們在那達派駐了記者似的!他嘲笑過自己的這種感覺:這算什麼“城”?兩條爛泥路,幾幢破平房,把它看做“城”,你眼界未免也太低了吧!還是上海人呢!但每回依然擺脫不了這種“進城”的感覺。在連隊待得越久,這種感覺便越強烈。

而今天,他將不再隻是“進城”來轉轉,他要在這“城”裏住著了。他是這達的人了,他將麵對整個羊馬河,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他在路中間站住,抬起頭來看天。

“怎麼了?想咬月亮一口呢?”秦嘉笑著啐他。

他臉一紅。哦,是的,太陽已經露頭,可月亮還在那廂懸著,多麼瑰麗奇譎的瞬間……

進了招待所西小院,齊景芳從腰間掏出一大串鑰匙,挑出一把,開開一間高幹房,這是專門置備了來招待師團級幹部的。秦嘉“喲”的一聲叫起來,眼睛陡地亮了:“小得子(齊景芳的小名),你到底偏心。單請我幾次,都沒讓到這高級地方。謝平一來,規格就恁高……”

“誰跟誰偏心?這間房今天正好空著了,叫他交好運。”齊景芳笑著進裏屋端出早預備下的幾樣吃食點心,又沏出高級綠茶,一人麵前篩上一杯,說:“也不能光叫他們享受了,今天咱幾個開開洋葷。”

“還是為了謝平吧,齊班長……”秦嘉還在叨噥,取笑。

謝平卷起一摞舊報紙抽秦嘉,秦嘉笑著往齊景芳懷裏躲。齊景芳紅起臉把秦嘉直往外推:“別找我!活該!沒人心疼你!”

秦嘉便笑得更響:“好嘛,你們連檔麻子!專門欺負我!”

這時謝平真恨不能把這位大大咧咧、什麼都不忌的秦嘉從窗戶裏扔出去。他煩別人說他跟齊景芳,這確實是樁沒影兒的事。到農場才八個月,哪是哪呀!謝平上學上到高二,校醫檢查出他肺部有結核病灶,先休學,過了期限,便退到街道裏。在居委會搞了一段團支部工作,小有名堂,調到街道團委當副書記。常到區裏聽報告,結識了不少別的街道的幹部。齊景芳的姐夫跟他不在一個街道,也是這麼認識的。因為有謝平自己帶頭,他所在的街道報名到農場來的青年很踴躍,他所在的團委一再被表揚。他常被邀去在各種座談會和報告會上介紹經驗體會。齊景芳的姐姐、姐夫不放心她,在他們出發前,把她托給謝平,要他多照顧他們的這位小妹妹,大家夥兒就老拿這事兒尋謝平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