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德之鄰(3 / 3)

就是我要找的路大荒的二兒子82歲的路士湘。

在那兩間加在一起約有30平方米的鄉下平房裏,路士湘老人為我攤開《蒲鬆齡集》、《蒲鬆齡年譜》以及收集的聊齋遺文——那手稿與印刷物混在一起,床上堆不下,便攤在貯米缸的蓋板上——像攤開一個我已無緣見到的生命,那個生命結束在1972年,那一年我6歲。

故事從19世紀末20世紀初展開。路大荒早年上儒學四載,啟蒙人正是蒲留仙(鬆齡)後裔蒲國政。那關於一個人的佚事先是聽得,後是讀來,由人至文,再後是執迷到搜集、研究,有流落於民間的聊齋文稿無論存何人之手必前往謀求,以致變賣不厚的家產也要得到,1936年,上海世界書局出版其《聊齋全集》,是蒲氏逝世200年後首次大規模作品問世的大事,文壇的目光第一次被吸引到這樣一個村莊裏的民間人物身上。如今已無法細述那樣一個以蒲學為宿命的線頭了,隻據說先是加入同盟會,後任教員與警佐的他,一次與鄧恩銘二叔淄川縣長鄧國瑾曾有這樣一番對話,大意是:人生行為如黃河流水奔瀉千裏,決之東則東流,決之西則西流。若受製約可流人大海。希望對事業有所選擇,好自為之。從他20年代偃武修文而到民眾教育館一心沉人蒲氏著作中,可見此話分量。從此,生命打開。

然而劫難也隨著歲月來。

1937年,日侵華,次年家被焚燒,書畫盡失,路大荒隱居曆下柳園街15號,設教課徒以維生計,仍不忘對蒲文搜集整理,1939年赴京歸濟,曾有《遊燕歌》自況:年年株守書卷如蠢魚……老妻勸我置田宅,弱女索我買絹絲,一見古玩都不顧,數年書買文鈔,積得滿屋盡廢紙。去年三月一劫火,心如刀割奈若何?嗜性不改今已老,細思量還是讀書好。深山結成一草廬,一燈一硯度晚歲。且讀人間未見書。

……坐愁城……困如我,朝朝撫古三摩挲,一半生貧賤,清苦自守。是在《聊齋全集》出版之後。

1954年參與修建蒲氏故居,正是前麵我說桌椅床幾等舊物曆盡艱苦一一搜羅了來,親寫隸書“聊齋”二字懸於書屋。這年編訂蒲氏全部遺作的任務開始,寒暑無間,時經六年。文四百五十餘篇分十三卷,詩一千零二十二首按年編作五卷、續錄一卷,詞一百二十餘闕作一卷;雜著二種,戲三出,俗俚曲十三種,終成123萬8千字巨著,1962年由中華書局出版,為《蒲鬆齡集》。它比1936年《聊齋全集》多60萬字。20多年,60萬字,我知道其中輾轉,正像蒲翁當年。並不隻在書齋中的,那校勘的根據首先也在鄉裏野問,跋涉、收集、辨真,如果一一計入的話,多出來的不隻是印萬字。何況這20年之戰亂流亡,劫火焚心,無可言述。

此前的1952年,此後的1966年,收集的聊齋文集手稿文物被查抄,收集的聊齋佚文、元史底稿被抄走,那時是連蒲翁的墳都敢掘的,何況民間鄉裏的一個研究書生路翁呢——這一年,他已71歲,後來,我在結束黃河之行後讀到7月26日《中華讀書報》載《背著蒲鬆齡手稿逃亡》王剛丈,它記述了路大荒一生與聊齋的緣結,其中有這樣文字寫到這節曆史:……房子從前滿滿當當……而今……四壁蕭然,地麵的磚頭部因檢查而被起掉了。房間的牆角上還有一塊小石頭,那是一枚印章,上麵寫著“曆劫不滅”,那是50年代由王獻唐先生撰文、由名篆刻家刻的……而今卻什麼都沒有了。前來為路大荒看病的醫生驚奇地問:“你們家不是文人嗎?怎麼連一張紙也沒有啦?”

猝然心痛。我不知道當年路翁如何答對,可是卻能看到他默然淡漠的神情,那是比痙攣還要悲涼的,一個70多歲的老人的心再無法複原到完整,他也再沒有可能從生命那裏商榷到更多的時間去完成那個宿願了。

——而聊齋文稿遠不止120萬字。

這就是如今我呆在的這間“未版書屋”名稱的來曆,書屋主人路大荒的次子路士湘現也已是82歲的老人了。他的牆上掛著父親的遺像;他遞給我關於他父親的資料上寫:“平生無長物,惟‘著述輯柳泉身後遺篇’有癡情”;他在我麵前攤開在盛米缸蓋案板上的已經整理有20餘萬字的一部分聊齋遺文,“集外集”注,一律毛筆小楷書寫;這就是他們父子間的約定,那未完成的《蒲鬆齡年譜補遺》交到了兒子手裏。成為路士湘的生命支撐。環顧四壁,現代家俱無有一件。米缸上、桌、椅、床上鋪滿了紙,床下麵也是紙箱疊摞。天氣酷熱,主人遞給我一把扇子,家中惟一電器就是那個牆上的叫醒電鈴,路士湘老人的耳朵已經聽不到普通的叩門聲了。

由曆城郎帽山至菜園村孝婦河大橋北河與岸村設公墓我最終沒有去,據說粱漱溟親題墓表。路大荒的墓誌銘是:盛德不顯,有功不矜;高風亮節,報效國恩。得時則駕,日月胸襟;半生貧賤,一代聞人。留仙知記,永垂竹帛。

睡在墓裏的人,也76歲,和他終生追尋研究的薄氏卒齡同歲。

路士湘老人給我的一份資料上引用了《齊魯周刊》王剛《路大荒與聊齋》一段評價:路大荒第一個考證出蒲鬆齡是蒙古人。第一個準確推算出了蒲鬆齡的生卒年月。第一個糾正了胡適之把《醒世姻緣》列為蒲鬆齡著作的糊塗考證。當然最值得一提的,他是蒲鬆齡身後第一個滿懷深情為之出。全集的文章知己。

打動我的正是這段話的後四字:文章知己。我知道太難。遇上不易,幸運者無幾。然而蒲翁有幸。率後200年仍能有一個人為他的文不惜曆盡劫灰,在戰亂年歲竟背著他的手稿逃亡,這是怎樣知己!路翁亦有幸,盡管蒲學研究讓他苦頭吃盡,家徒四壁以致除“補遺”之囑作為遺產留於後人外再無別物,但他從蒲翁那裏找到了將這塵世一一穿越的不朽精神,使那生命不致終老鄉野而煥發出一個個體融入到真正文化中去的光亮。兩個人,在200年的兩端,無緣已見,卻靈息交換。此中神韻,誰又能比?再之,一代完成不了,將那文囑托付於再一代,路家與蒲家之間原無有任何親緣血脈,卻是文化做著他們兩家的遞進,這種肉身相傳的方式,又誰能比?

“曆劫不滅”,那杖牆角落裏的小印章上寫,這個文人之家,連一張紙都沒有了的時候,仍能薪盡火傳,父子相遞,這樣精神,衛能誰比!

淄川城,東有鬼穀洞,鬼穀子曾隱居之地,黌山有漢大儒、經學家鄭康成教授弟子門人的書院,東北有樂毅墓,西有蘇秦、龐涓墓,淄水從城邊過,人小青河,再入黃河、再入海,這樣一個人文地理,不應忘記的是一向被認為齊文化的文化裏也流淌著這樣一種血,它濃濃的,往個知識樹幹中注入著。而那棵大樹之所以枝繁葉茂,全靠了一代代相識或不相識的人往裏麵自覺輸入的他們的血。

子曰:德不孤,必有鄰。

菜園村與滿井莊(現蒲家莊)隻6裏地,然而路大荒用了一輩子走,不夠,再搭上他往前走的兒子。

出路士湘家,繞到土巷裏,才看見麵前白白的太陽光照徹的道路,我知道其實是文化中的我在接受著一次輸血。

仿佛看得到那麵孤傲兀立的“魯壁”,那個下午不斷地回放,疊畫與重寫。

路、蒲兩人墓也不過6裏之遙,寫一個人,真正地將生命疊印進去,甚至在76歲卒年上都不差分毫。一介書生,儒之布衣。

那火在走。

盡管已沒有了淚,但我知道那真正打動我的東西。

它在底層。它一直在那裏。它沒有變。

早年讀《論語》,《述而》中有一句: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撫讀之時,心中總生出一絲疑問好奇,怎麼音樂與吃肉可以相比?有些可笑,有些天真。後來知道韶樂的可歌可舞可奏,其陣容、規模、氣魄都大,是從遠古虞舜時期即傳下來的,分九章,又稱“九韶”。其聲高雅、盛大,“盡美,盡善”是孔子的又一評價。7月月中在齊國故城大城東南韶院村一學校外牆側院中終於找到了“孔子聞韶處”的石碑。門上落鎖,來人才開,念我風塵仆仆,管理員打開了鎖,這樣進去,這樣一個人,在那樣院落,樹葉生長的聲音都聽得到。再後,《臨淄縣誌》輾轉查列——“相傳嘉慶年間(1796—1820),於城東棗園村,掘地得古碑,上書‘孔子闡韶處’。後又於地下得石磬數枚,遂易村名為韶院。至宣統年問(1909—1911),古碑已無下落。本村父老恐古跡淹沒失傳,故另立石碑,仍刻‘孔子聞韶處’。”

在那個後人考證就是教坊之地的院子裏,背著行李遠道前來的人一臉肅穆,她知道的,有一種音樂如絲如縷,雖不再盛裝上演,卻從未斷裂。即便琴摔,即便弦斷,那琴師用自己身體生命交接一代幾代數代也要奏成音樂。

這樣音樂!誰能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