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德之鄰(2 / 3)

這一點,倒是暗合著蒲鬆齡生前的命運。

那也是一個生時未享受到任何寵幸,卻畢盡心血著書的一介布衣。較之同代清文學家王士禎比,他既無“有台閣之望”之高官地位,又無“神韻派”一代詩壇盟主的社會影響,真正是糙紙賤墨、敝衣檻褸、寄人籬下、一生潦倒的。

清貧生活,耿直個性,讀書人那裏,總也互為反正,幾乎是布衣書生避逃不開的宿命。

但是,優憤為文,命蹇而不遁世,讓“健忘已足征老困,病骨可以卜陰晴”的衰弱身軀也能在文字裏透炎涼顯溫度,卻也是那不為事功拚盡全生的一份佐證。

“原隻有這三間房,西院是擴建的,蒲鬆齡生前家傳並不富足。”

隻想在這樣屋中多呆一會兒,一個人。待那熙攘走失、散盡,看著他出生和“臨窗危坐而卒”的地方,除了33歲至71歲之間的在王村西鋪石隱園畢家的設館教書,這間房子見識了他的生與死。

那生、死也是如此之近,尺平方內。蒲氏的墓在村東南一裏地外,古柏素磚,距這居所的距離並沒有他生前長達30年在明代戶部尚書畢自嚴家設館教書“往返百餘裏”赴王村鎮西鋪村的路途遠。他不是那顛沛流離從外部看去曆經坎坷的文人,然而內裏的熬煎磨折卻絲毫不遜,甚至有過而無不及,倒不在眼見表麵的科舉不進,仕途不升的世事浮落,而在內心對此體驗中化作的靈肉之苦——那自知不容於世而對世的懷疑焦慮的一份憂心。至死方休,確乎如此,被這樣責任糾纏!《夢狼》、《續黃粱》裏有官虎吏狼的不放過,《三朝元老》、《張氏婦》有人格、尊嚴的辯駁,《喬女》、《荷花三娘子》有愛、敏感的想見,《田七郵》有濟貧扶危的義女俠男,在史實筆錄已無法記個現實時,他轉而在鬼魅世界裏辨汙理序,以個非理性世界的襯托來作貌合秩序卻更非理性的世界的鏡子。公道不彰。憤氣填胸,鬱結成文。這樣選擇,他知道後果:“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凝冰。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清林黑塞間乎!”最末一句,已是大覺,比較在濟南院試時《蚤起》題下寫的“君子逐逐於朝,小人逐逐於野,為富貴也。至於身不富貴,則又汲汲焉伺候於富貴之門,而又猶恐其相見之晚”的試卷中對富與貴、君子與小人的書寫劃分——那也一針見血——有了更壯的氣息,比較他在江南高郵幕賓短暫生活記錄的《感憤》詩——“漫向風塵試壯遊,天涯浪跡一孤舟。新聞總人‘夷堅誌’,鬥酒難消磊塊愁。尚有孫陽憐瘦骨,欲從元石葬荒邱。北邙芳草年年綠,碧血青燐恨不休”句也有所進——就是:更不信了,不再對個現實抱以天真,更多的力量由外向內,斂人心齋,孤憤、狷介並不在形容表麵、行為藝術,而是切嵌入字裏行問,然忽而一夜,披衣振起,撫凝冰案,對暗昏燈,續幽冥錄,也會暗中自驚:寄托如此之悲,還在於不能與人常人語。故而抱樹沒個溫度,依闌隻能自暖,這樣人間,大失望,在知己未見、同調難尋,所以才會發出“知我者,其在清林黑塞問乎!”那是對身在其中的現世的大拒絕了。

涼意沁心,不幸言中。

鬆齡墓前曾有清雍正年間(1725年)張元撰寫《柳泉蒲先生墓表》石碑一方,1966年秋此碑被毀,砸碑不算,還掘墓,以為必定其中有金銀玉器等陪葬物,卻驚訝於幾無甚物,據傳有一個煙袋嘴,硯章什麼的,草草封培。掘墓人哪裏會讀過他《蚤起》試卷中的富貴之論,而對《柳泉公行述》中:“放懷詩歌,足跡不踐公門,因而高情逸致,厭見長官”之述與對仰其文名的淄川知縣的親履齋庭“不得已延而後見”之行有所見聞呢?不讀書年代時的狂躁與無知又如何能夠解釋“天性伉直”孤介之士的不折腰事權貴——他們眼裏,是混而同論的。又怎麼要求他們知道?知我者,其在清林黑塞問乎!——一百多年前已經說下了。言說這話人所經的心碎,比這酷烈。

現在這碑,由1980年據原拓片重刻而立。

……肆力於古文,奮發砥淬……孤介峭直,尤不能與時相俯仰……阨窮困頓,終老明經,獨其文章意氣,是那碑上的字。

然而無論耀當時和垂後世,似都不是墓主生前所求,評點定論也不為他所關切,我倒喜歡他決然舍去的一甩袖子的決裂。有些割席之意,那邊是汙濁吏治,這邊是滿井清林。“而其生平之佗傺失誌,菠落鬱塞,俯仰時事,悲憤感慨,又有以激發其誌氣,故其文章穎發苕堅,詭恢奇壘,用能絕去町畦,自成一家。而蘊結未盡,則又搜抉奇怪,著有誌異一書。雖事涉荒幻,而斷製謹嚴,耍歸於警發薄俗,而扶樹道教,則猶是其所以為古文者而已,非漫作也。”

因為有大失望,就將那知己寄寓清林黑塞間的狐了。隻她們,還有著世無有的真、美,世不解的貞、烈;內質裏與作者有著緣結。但是要隻解為誌異荒幻、談狐說鬼之書,確是對《聊齋誌異》的委屈,後人品評,恰也多為此看,將之作了六朝誌怪、唐傳奇的曆史飛躍與文學發展,包括“短篇小說之王”這樣稱謂也有意無意遮蓋了蒲氏耿直孤行、憤世嫉俗、寄意異史的深一麵。那可不是文辭華豔、敘述宛轉或者靈虛出塵又人情可親所能概言。

魯迅“出於幻域,頓人人間”語這部文言小說的壓卷,文人小說的天鵝歌,我理解的隻是那柳泉路邊瓷罌中的苦茗,那不以幽居自戀而昭示清高,反而深入俚俗而結構反叛。

易宗夔說他:“每臨晨,攜一大瓷罌,中貯苦茗,又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陳蘆席,坐於上,煙茗置身畔。見行者過,必強執與語,搜奇說異,隨人所知,渴則飲以茗,或奉以煙,必令暢談乃已。偶聞一事,歸而潤色之。如是二十餘年,此書方告成……”。

如今,這樣事情,二十年如一口,誰還去做?這樣場景,也已久違。不獨誌異一書,1704年,65歲時,淄川遇旱、蝗、蜚災,歲款,而他有文《記災前篇》、《記災後篇》記錄,並寫《上布政司救荒急賑書》,及《流民》、《飯肆》等詩,並完成了《日用俗字》書。1705年,66歲,《農桑經》書成。兩書可作民俗誌讀,前者分莊農、養蠶、菜蔬、雜貨、裁縫、爭訟等31章,主寫民俗事象;後者分農經、桑經,又分上糞、喂牛、耕時、種穀、鋤麥、漚麻及擇種、浴連、蠶室、擇葉、上簇等。在此之前,有《小學節要》,此後有《藥崇書》(今不傳),另有《牆頭記》等通俗俚曲十多種相傳。其心可鑒。較之酸腐文人,鄉夫野民恰是蒲氏作文之始終。

柳泉風景,已經新建。滿井寺也已重修。還有那個采風亭。鬆林之間。坐下,可以聽濤。然而蒲翁雅誌不在,那個煮水烹茶與路人友、居窮村陋舍也不棄社稷之憂的心懷又到哪裏去找?

知我者,其在清林黑塞問乎!

蒲氏隻說對了一半。

就在不遠,另一個甘坐冷板凳的窮書生出現了。他,是我此行的目的,是我繞行淄川要找的那一座城中的人。

走進菜園村路士湘老人的院落時,引領我的在路上打聽正打聽到了他在磚廠工作的孫子敲著門窗,我看了下表,兩點不到,怕是在休息,有些猶豫,要不等會再來,說話間他的孫子競拉響了牆上的一個線繩,鈴聲大作,裏屋有了響聲,於我愧疚問一位老人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