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多往事,唐人岑參“流血千萬秋”的黃河形容裏,當然有與黃河一樣長短的曆史。身帶晚風,逝川日暮,這樣一片山水裏,蒲州、永濟、解州仍藏著它們的秘密,1987年曾從風陵渡渡河進入山西境,翻越當時給我極為峻險印象的中條山,司機一根根地抽煙,同行人講說著幾千年前的中條山大戰,那次向運城的行程,一路跑過芮城永樂宮、永濟普救寺、解州關帝廟。如今站在秦晉邊界的黃河南流一段的終點處古潼關回望,一片葉子形的晉地圖上麵脈絡縱橫,西黃河、南中條的地勢好像言說著它的優柔與剛勁,作為郝片葉子底部的晉南,是一個去了就忘不掉的地方。單說永運沿線,再加上西北的夏縣,就會遇到太不相同的人文和由此掀起的心理波瀾。永濟普救寺是《西廂記》故事原發地,這個故事裏的三個主人公在處理自己命運時都相當不凡,唐代元稹、元代王實甫已寫盡了女子飛蛾撲火的不惜與坦然應戰的聰慧,當然那前提是遇上了比生命還貴重的愛的人。柔情與剛決而致的純粹、機敏在此是經由兩個女子完成的,紅娘的稱謂也正是自此後才被固定化約為一種世俗尊語。寺經由明代重建,庭院錯落有致,崔鶯鶯與張生早尋不見,但是愛情的美的願望卻仍在滋養著後人。再往北走,會看到運城解州鎮西關座落著的關帝廟。關帝廟的建築散落於中國各地,幾乎每到一處古地都能遇到,然而作為三國蜀漢大將關羽故裏的解州,其關帝廟之古樸大氣卻是別處難以見到的,隋初修建,宋代重建,明代地震清代火患後,修複了10餘次才回複了原貌,在正廟、兩院、端門、午門、禦書院、崇聖殿、石牌坊、鍾鼓樓、碑亭之後,在清代帝王題寫的“義炳乾坤”、“萬世人極”、“神勇”、“氣肅千秋”之後,在把那欄杆圍起來約有兩人高的大刀看了之後,麵對麵站在春秋樓裏麵前台案放著一卷《春秋》的燭光下真人一般大小的關羽塑像前,有一種終於見到了朋友的感動。也許這正是各地百姓以供奉的方式表達愛戴的原因,關羽這樣一個叱吒風雲的英雄,打勝仗的動機可能正是為結義桃園的摯友,所以出生人死、戎馬生涯,隻為那舉劍血盟的承諾,也許並不複雜到非要一政權推翻一政權而求帝姓正宗。從他單純的一生看,政治政權之類我覺得離他的心態很遠,這樣一個勇武的紅臉漢子,打理江山、朝宗正名一類哪會是他所感必趣的事,他的戰爭其實隻是為了應允曾給朋友的一個許諾。為了許諾,為了這個天平,他最後是連頭顱都押了上去的。這是一個男子為友情的故事,它的訴說一點也不比那位女子為愛情的付出遜色。1998年5月月中,去宜昌開會,所行一路三國勝跡,當陽為乘車來回之中,站名廣播總不忘提示這是關公顯聖的地方。所乘車次並不停車,走到兩車廂交接處從窗門望去,可以看見一閃而過的紅土。忠與義,關公實踐了它,然而曆代王朝統治隻是偏重於宣傳他的忠,友人被換作君臣,然而百姓記住的仍是桃園結義的關羽,一個視友情重於生命的男子漢。所以對於那“帝”的封號,民間仍習慣於“關公”、“關老爺”的稱呼。四月初八和九月九,解州古廟會年年如是,已延續了千年,祭祀、朝拜的儀式變作了廟會這一通俗的紀念方式本身,其濃鬱的人情味大概也是符合關老爺在他們心中的位置的。不僅解州,洛陽關林廟會也極盛,曾親眼見過成群的小腳老太太在據說埋著關公首級的塚前舉香朝拜,之後在關林鬧市裏又看到頭上頂著遮陽巾帕的她們。走過了攤販的熙攘,你會知道關公的廣泛民間性,你會親切地感到一位英雄屬於老百姓的愉快,想來它也是關羽本人的愉快。再往西北走到夏縣,是司馬光故裏。水鄉頭小晁村有占地3公頃的司馬光墓,這個宋代曾官至宰相的人卻以文字而被人懷念著,煌煌巨著《資治通鑒》294卷占據了他生命裏的19年——又是一個19年,為了寫這部書,他曾辭退官職,居於洛陽獨樂園終日孜孜不倦,所看重的除了“資治”之外,可能還有一個梳理——一個文人史家身份的對曆史公正的樸素責任。一個時代總要有其優秀分子出來承負這樣的“理”。晉南水運線正是這樣各以三個地點呈現著當時代均發揮到了極致的“情”,“義”、“理”,而且是情中有理,義中有情,理中有情義。巧合麼?風水之謎,真的是讓人不能不信有情有義的河山。曾在一篇文章中讀,“土地是有善惡剛柔的”,這句話可以拿來說黃河繞了90度將之包裹其內的晉南。
在晉南,還發現這樣一件有趣的事。我注意到這裏有太多的亭台樓閣,幾乎地地出名,好像這裏的人特別喜歡搭建什麼似地,他們似乎迷上了登高望遠,廟、樓、墓、塔、寺、園、池、祠堂與禪院,曆朝曆代都有各自的機巧靈感,萬榮漢武帝作賦《秋風辭》的秋風樓、純木結構的飛雲樓,芮城道教以壁畫蜚聲海外的永樂宮,稽山青龍寺的磚雕,永濟普救寺能發出鶯鳥叫聲的鶯鶯塔,和隻能在詩卷中領略“白日依山盡”的更上層樓的鸛鵲樓,漢、唐、金,幾乎每一朝代都有自己建築方麵的建樹。這一現象引人遐思。湯湯大河之濱的山西人搭建構築的願望這般強烈,純粹為觀景的景觀之外,是否也是一種心向高處的文化心理呢?這種心態以幾乎曆代不絕的建築為外在形式的表現之集中,之奇峻,是我在其他地方未見的。
不僅如此,傳說中的堯都平陽(現臨汾)、舜都蒲阪(現蒲州)、禹都安邑(現運城附近)都在晉南,臨汾南關的堯廟、堯陵至今還保存完好。加上龍門原有的禹王廟,如此,晉地當為中國曆史上最早的三帝——初民之首領的活動區域,他們在此建功立業,為富一方。與之並行的,我還注意到同樣的晉南,還有另一種景致與之對位著,萬榮的後土祠,萬榮東部的稷王山以及汾河北岸的稷山地名,前者是漢帝祭祀土地祈獲豐收之地,後者地名中的“稷”字恰恰就是漢語中的“穀子”、“糧食”,當然也是後來引申到國家意義的“社稷”。並不隻是說文解字的雅趣,從中更多感受到的是民眾的底蘊。地靈方能人傑。這一方堪稱“皇天後土”之地再次訴說出了這一簡單的道理。
大概真要建立一門研究人、地關係的學問。秦地司馬遷的執拗,晉地關羽的直正真的就與陝西黃土的憨厚固執或山西岩山石質的堅硬剛烈無關麼?地質與氣質真就是經緯分明的兩個學科概念?長期以來,我懷疑“氣質”一詞是一地理學的詞彙,不是說什麼風土風水,而是應該有另外一種方法論,哪怕作為補綴,地貌人文學麼?什麼樣的人能夠與他生存的地貌相匹配,或是什麼樣的人養住了作為他氣質外觀、可感可見、付諸於形的土地,如此水土衍生了人,人反過來亦成就了水土,在這樣的互融互惠的關係裏,水土、河山與人同是結果同是目的。當然說到此,就不再會是一種廟堂的學問,也不是那種硬要在地域裏找出文學之因的時髦評論。它是一種時刻置河山於胸襟的抱負和冶煉。更多時候,它是一種身體力行的實踐。
黃河由北而南,流至潼關一帶,因有崛起的華山的阻擋,轉而東進。五嶽之首的華山像一頭雄居秦地的獅子,“山高五千仞,削成有四方”,《山海經》中介紹它係花崗岩斷層,最高峰海拔2100米,明人徐霞客38歲那年花了兩天時間登遊,其“山受齧,半剖為削崖”之句雖不是寫河的,卻也形象揭示了河流下切對其奇峻山勢的影響,其北麵的黃、渭平原大約可為其佐證。“自古華山一條路”極言其險,至今還未登臨過。據說過十八盤即可看見天際來的黃河,當然隔百裏外,隻是隱見。而最出名的還是東峰壁崖上被稱作“仙人掌”的大手印,《水經注》“河神巨靈,手蕩腳踏,開而為兩”的山水注,經李白之筆則更添崢嶸——“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這裏的兩山即指中條山與華山,傳說兩山原連為一山,是河神硬將之分開,讓黃河從中間流過,歸入東海的。有仙人掌為證。當然這樣的傳說不過是古人改造山河夢想的寄托,但讓唐太宗驚訝異常的“千裏黃河此一彎”確實也是事實。華山五峰猶如一隻巨大的手掌,將奔流而下的黃河撥向東流。
“西來一曲昆侖水,劃斷中條太華山”——清人峻德《望潼關》裏的句子極言潼關在黃河的這一轉折中的重要。它依山傍河,東通河南函穀關,北相望於山西風陵渡,居陝東、晉南與豫西的一枚釘子的位置,地鎖咽喉,黃河自龍門流出晉陝峽穀的開闊坦然之勢在這裏受到山勢之阻而變得穀深水急。地圖上看,有兩個潼關,聽人說站在老城關址上,麵向黃河方向,北可以嘹望橫絕的中條山,南可以望見連綿的秦嶺,左看是峻拔的華山,右看是崤山屏峰,古往今來,以其形勝贏得“關門扼九州”之喻的潼關,也是“大河落自天,奔騰東北走”境界的見證。潼關,還是黃河最大一條支流渭河的入黃處——這一點與接納汾河的龍門河津也有相似處,這條源自甘肅的河流橫貫關中,長達800多公裏,習語稱涇為南北渭為東西,便是由秦地的這兩條水脈的路向而來,涇濁渭清,涇河注入渭河一段競有一道清濁的界線,漢語成語中的“涇渭分明”正源於這一自然景觀。渭河與汾河一樣,也將黃土高原帶給它的泥沙在潼關一古腦地帶給了黃河。置於這樣一個地理地位,難免不成為文人遊子的心意寄托,相對唐人“滿眼波濤終古事,年來惆悵與誰論”的滄桑之歎,金代人“一水分南北,中原氣白全”的氣魄更大一些,近代譚嗣同《出潼關渡河》詩中更有“平原莽千裏,到此忽嵯峨”,“崤函羅半壁,秦晉界長河”的概括。與龍門一樣。潼關於黃河也起著鎖匙作用,不同的是龍門是南北向晉陝峽穀的出口,而潼關則是東西走向的晉豫峽符的入口,晉豫峽穀閫的黃河與那南流分晉陝的分界一樣,這裏作了晉豫的天然界線,習慣上人們叫它豫兩峽穀,大約是預防與上一峽穀的串音。在此,“大山中開,峙立如屏”的說法絕不過分。而北中條南崤山夾挾著的河床正是黃河流程中的最後一道峽穀。
“滔滔東去誰能挽?賴有龍門砥柱山。”
與潼關的地理相近,中條崤山之間自然地理的三門峽是黃河上曆代有名的關隘險峽。它座落於三門峽市東北黃河穀底,相傳為大禹治水時所鑿,“大禹斧劈三門”在這個一眼望去的現代化城市已成神話,誰也說不清見沒見過原鬼門島上那對傳說為大禹留下的馬蹄印的巨大圓坑,河南岸崖壁上的那隻腳趾向上的大腳印,《中國文化山水大觀》書中講它“長一尺餘,深三寸餘”可惜我們無緣找到。找到的隻是水電十一局提供的三門峽原址照片。40年前的底片在暗室裏衝擴三遍,攝影師仍無法滿意衝印的質量,畢竟半世紀前的山水已離我們相當遙遠。但從那大顆粒的成像上仍能領略三門之險。兀立河心的鬼門島、神門島將河水一辟為三,從左至右為人門、神門、鬼門三條河道——三門由此而來。距三門下遊半裏處,還有三座石島豎立河中,自右向左分別為中流砥柱、張公島和梳妝台。砥柱石枯水季高出水麵7米,真正是“一柱定波心”。
3月中旬,到達三門峽時,天正落雨。倒春寒的天氣打亂了行程。但仍在陝縣張灣鄉自家嶺一個叫蔡白的村子找到了世家為艄公的已年屆70的趙黑娃,他開始在太陽渡和北關渡擺渡時才14歲。世家之外,也是為避免抓壯丁,他的父輩下過三門,和所有下三門的船工一樣,在羊角山大王廟祭祀放炮燒了香後才敢一賠,真是押上性命的。因船無法回拉,所有不管是鹽、糧的貨船且無淪楊術船還是柳木船到了三門以下多是平陸這樣的商阜後一律賣掉,人回來,再重新購船。黑娃家原住的萬錦灘之所以名震四鄰,是因為那首歌謠——“道光二十三,黃河漲上天,淹了太陽渡,捎了萬錦灘”。“修了大壩後,水患止住了”,幾平米的屋子裏坐滿的村裏的老人中的一位插言進來。原來我們來之前,他們正商議著另一件事——吃水。這個村是個移民村,從河邊搬來39年了,打井總是打不出水,剛剛又有4個機井旱在那裏,買水吧一桶54加侖的水要9角錢,擔水吧十來裏地呢,萬錦新村270多口人家家隻好挖池蓄水,不管是雨水還是雪水,這裏都是寶。靠天吃飯的結果是小麥收成、蘋果掛果都大打折扣,他們正商量著找縣裏再想想辦法,畢竟已經忍了這麼多年,眼看著後代因為水找不著對象也是心焦的一件事。一邊是洪水,一邊是缺水,都是身家性命的事,飲水之患幾世代來一直困擾著豫西群眾,為此驚動了國務院,中央於90年代興起“吃水工程”,撥專款打井,解決了一時之急,然而仍有更多地方尚因地質水層緣故情形得不到改善,比如從澠池縣城出發去黃河邊段村鄉西柳窩村看道光二十三年漲水記錄的那兩塊黃河洪水碑的長達4小時的路上,眼見許多村子在路邊黃土崖上挖著一人高的洞,外麵路邊辟有一些連起來的人工土槽,還有架子車拉著什麼進進出出的,下車去看,問正放學的一群念小學的孩子,他們異口同聲講是水窖,鑽進去看,正在打窖的一農民用繩子提上來一桶挖出的土,半天我才明白是用來貯存從外麵土槽流人的雨水或雪水的,怕它們浪費,人又沒得吃了,再問,他除了“嗬嗬”之外好像什麼也不想解釋,那副已經慣了的無奈表情,和外麵路邊坐著歇腳的一排正念書的孩子的笑,讓人酸楚地記得。從蔡白趙家出來,村裏土路上果然擺著大排大排的封閉水桶,起先來時還以為是油罐,一位中年婦女拉著裝著一隻桶的架子車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她一臉淡漠,我們彼此都無話可說。再回頭時,幾位老人仍站在趙家門口,那一刻我忽然想到蕭紅《黃河》裏的艄公,他把兵士擺渡過了河後有句追問,那兵士在他“站住”的呼喚中也回過頭,那問是:“是不是中國這回打了勝仗,老百姓就得好日子過啦?”那回答是:“是的,老百姓一定有好日子過。”答話的人背影已模糊了,問話的人還站在沙中。記得他的兩腳是深陷進沙灘裏去的,一任浸上來的河水打著小漩將它埋沒。這篇文章寫在1938年,那個艄公叫閻胡子,這件事發生在渣關附近,就距這裏不遠,很可能他就是這河岸邊哪一村裏人的長輩。60年前,就因為要守住那句回答他站了那麼半天。
走三門峽大壩下遊的公路橋進山西境,人門河北岸岩壁上鑿有上下兩排四方形的孔洞,綿延很長,據說有上千個,用來放上木樁做成棧道,間隔著還有一些牛鼻子樣的石環,為逆水行船拉纖用的,正午陽光下那深嵌進石壁裏的繩索印晃人眼目,說不清年代了,隻知道是運糧時留下的,自秦至唐,三門峽漕運簡直不遜色於現在時興的任一種勇敢者的遊戲,說那些吃到嘴裏的糧食是拿別人的命換的一點也不過分。《水經·河水注》就講過三門以下120裏內仍有若幹險灘。分布於黃河下遊河南澠池與山西平陸問峽穀段的包括任家堆在內的閼流堆台被水利史專家確認為古代導航設施的遺跡。它用夯土築成,經年風蝕已為柱狀。即使有此導航,在急箭般的河上順行憑的仍是勇氣,逆行拉纖,則毅力之外別無所靠。陝人雲:自古無門匠墓。門匠指的就是上三門的蒿工。正是這條沉埋著無數航者骸骨的河岸灘地上,燦爛不覺的野油菜花依舊大片大片開著。
尋訪史跡並不是件輕鬆的事,也許正是由於人要避開比不輕鬆更甚的苦難——不僅行船,更有洪水,50年代人民政府才下決心要改變它。矗立於此的三門峽大壩即是這一思想的結晶體。在此之前,於砥柱河道,曆史上多有改造山河的主意,據《陝縣誌》載,西漢鴻嘉年間的楊焉,隋代開皇年間,唐天寶年間、貞元年間,北宋乾德年閫直至民國24年安立森提出建三門峽攔洪水庫,都未能實施。其實從解放後直到動工的1957年,中國人民政府都一直在積極地做著準備,其間包括邀請蘇聯專家的考察論證,終於於這年在集聚了全國最精英的水利工程各方人才會師於此後開工。坐在我麵前剛辦了退休的季老家在江蘇淮安——他補充道當時許多人都是如此,哪裏的口音都有,他隻是當時以萬為基數計的建設者的一個,他講的那個41年前的故事好像正是昨天,又突然很遠:那時候的人吃麵條、除四害——太多的蒼蠅蚊子,住土坯房,走沙土路,整個一個大工地,幹活,出簡報,露天跳舞,用不完的激情,“那時候的人”,我注意到他頻繁用著這個定語——隻怕不進步,他說的這個定語裏麵的人我是熟悉的,在那部反映這一工程的新聞影片《黃河巨變》中我曾親見他們的音容,如他說的真實,比他講的生動,在波濤洶湧的隨時可衝挾走人的激流中一位青年女子立身波濤隻憑一線安全繩在焊著大壩構架。這個女子現在已長成了如季老一樣身體並不朗健的老人,他們都有著這樣那樣的病痛,但是沒有聽到有人後悔,說到大壩,像說一個經由他們接生的孩子樣,他們無一不眉飛色舞。那場青春就是這樣被留了下來。對它的回憶裏有者外人難以盡言的自豪。三門峽大壩有過兩次改建,是因為黃河的淤泥造成河水倒灌,人浸渭河平原,這是50年代末潼關遷新址的原因,麵對當時或炸掉或不動或改造的五種方案,任總理的周恩來三次視察工地,改造後的大壩因增加了泄洪洞和排沙係統析再無出現上述危情,真正實現了它攔洪、發電、防淩、灌溉、供水的功能。古話說:“黃河清,聖人出”,怎麼去評價這句話呢?曆史並不都是直線的,大壩身上也有大躍進的影子,但是勞動是另一種事,當人定勝天不僅僅是一句口號而果真地為富一方時,我想曆史自會有它的公正。對於一石水六鬥泥的母親河,誰能說,“千年一清聖人出”不是一代代人依托於江河做的最動人的夢呢。
最漫長的文明史從來與最漫長的水利史同步。從史前大禹斧劈三門到20世紀大壩像一把大鎖鎖住豫西峽穀的咽喉“蓄清排渾”,曆史亦如一條長河橫亙眼前,感歎的是,這裏的土著或移民除了特能吃苦外,還有一種必勝的決心。仿佛這也成了一種水土。麵對隔了一層玻璃放在藍匣紅絨裏的依然寒光逼人的玉莖銅芯鐵劍時,這種念頭再次攫住了我。這是1990年發掘的一把西周晚期的劍,它不僅將中國人工冶鐵史提前了一個多世紀,堪稱華夏第一劍,而且讓我們看到了戰士的美感——那玉莖是以後如棠溪龍泉等名劍都不及的;在博物館一出口角落裏還找到了門口公布上的春秋大型兵器展,隻是三塊盾牌、藤皮塗漆,粘疊在一起,像是勇士的身體;在春秋路去看了虢國大夫的墓穴,車馬亦是最主要的陪葬,“西有兵馬俑,東有車馬坑”即指的這裏。崤函之固,此時會跳出來,注釋這些個戰爭之外,還有捍衛或對峙的勇敢。陝州原為崇尚武勇的古虢國封地,天塹並無斷送人的進取之性,而崇武尚勇的精神卻可追溯到遠古時代,比若補天的女媧,鑄鼎的黃帝、逐日的誇夫,史前這三個神話均發生在這裏,靈寶陽平荊山黃帝陵的高坡上,可以望見延展狹長的誇夫山,《山海經》中“……與日競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的文字仿佛活了起來,陽平原就叫桃林的,不僅這裏,綿延於潼關東部一帶,原都叫桃林寨,無論怎樣,我寧肯相信這個在世人眼裏癡愚傲著不可能之事——追日,而死時還不忘造富於民將自己僅有的最後一點東西留給百姓的人物存在過。這個大男子,我信其有而勝於無。那些稱之為神話的事物對於刪繁就簡業已枯幹的史實而言,哪種更值得珍惜維護,我心裏再無一刻那麼清楚。無論補天、鑄鼎還是逐日,都相通於一種力的發揮,這種勇力,可能也是不怎麼讓人滿意常常困厄於人的山水給的,所以,力是一種爭,也是爭戰於生存環境改造的人的一種能量。這種能量,可以穆山填海,持有這種能量的人,所為的恰恰不會是一己自身,所以我經常感慨古人某種今人望其項背的強大。從文字中即可反映出來,今人誰有這麼大的氣魄寫一個人不明不白地硬要追上太陽,並還絕對是景仰的文筆。不調侃這樣的人才怪呢。現代人不知怎麼在失去了恢宏的想象力同時還常常透著小氣和狹隘。所以那種令人望其項背的強大裏有別人,它的寬敞與健康放得下富民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