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樣,除了版權、盒帶名,再也找不到一個漢字,呈上走勢的蒙文規整、聖潔而神秘,在對一世界拒斥肘又洋濫著對另一世界的呼喚;騰格爾麵色嚴峻,倚著一把吉他,凝視著畫外每一個聽他歌的人,目光倨傲、懷疑,似在打量這個與他黑衣不相對稱的年代。
技藝背後的精神,準確傳達個性的力量,在那種沉默裏,與內心固定的低音疊印,又不失其表現的狂風暴雨。每次聽《母親》,我都想,肯定不久就要有另一盤新帶來衝決他自己歌中的某種壓抑,而那積蘊也應該有一次噴發;像張承誌。將他的哲理與詩,宗教情感和人道主義,虔誠與焦慮,濃縮在一部《心靈史》裏。
《蒼狼》是不是它呢?
在鄭州一不常去的唱片社無意中見到騰格爾這盤新帶時的心境,好似置若幾年前初遇《藍色的故鄉》的呼市。依然是和流行歌曲並置在一起,標新立異的黑色竟也有了些“Jazz”的意思,騰格爾與其創建的“蒼狼”樂隊主力一起,全部黑皮夾克,封麵上站成一組現代派的群雕。那臉上的不屑與蔑視更濃了。據店主人說隻進了五盤,銷路尚可。買回家聽,一律漢文,正正方方地排列著,歌詞及演唱,竟找不出一句蒙文,雖從間隙裏還可聽到類似馬頭琴的調式節奏,但許多尾音修飾總讓人易想起另一北京籍歌手,連狂躁都是相似的。
在磁帶已走完的嘩嘩空轉裏,我不知該說什麼,從何說起。
“看著你我裝做更堅強/因為我愛你愛得特別累/雖然你明白我不怎麼樣/可是你也想和我走走試一試/看著你我就想闖紅燈/雖然你對我不冷也不熱/說不愛我又回頭看一眼/可是說愛我你又搖頭說‘嗯嗯’……”,鄂爾多斯草原的調子夾在北京市區的狂躁裏,出了什麼問題,是因為居住大都市後,掉進了那個害人的狹窄空間裏了麼?還是四年前秋末至今就一直與他毗鄰並存的嘶吼圍成了一個圈子,而他也再不能滿足於類似於遺忘的被困,也以嘶吼的方式突圍以證明自己呢?音樂所傳達出的自由在物的擠壓下不見了。傾訴變成了要求。在一個以市場承認為最高獎賞的時代,會有多少人因要博得掌聲和流傳(即便他藏有藝術的目的),卻不得不受控於時下,而改弦易張,在贏得聽眾同時先失掉他不多的知音再失掉他易變的聽眾。一個趣味的藝術時代真的就這樣以主宰的麵目到來了麼?
一瞬間,我理解了張承誌對後期岡林信康的矛盾感受,無論是《金牧場》中的替身小林一雄,還是《騎上水流》中的真正主人公,“一種姿式不能保持順暢之後,另一種姿式就如同排泄般地產生了”。然而,作為形式的姿式有時確不是投機趕潮或迎合,卻往往僅是一步對聽眾的小小的退讓,就足以讓珍視其原有立場的人背轉過身;那異國歌手還能以壓眉低眼不視觀眾的姿態在拒斥著,使人相信他心中揣有一個故鄉。從《母親》到《蒼狼》封麵上,騰格爾的神情亦越來越冷,豪爽退去之後隻剩了嚴峻和堅硬。
難道歌唱草原、讚美駿馬的長調牧歌,隨風飄忽、斷續如絲、如訴的“天籟”之音,之悲壯深沉意境中的獻身與英雄精神的自發與樸素就這樣不複現了麼?難道真應書中所言,草原牧歌的時代已真的結束?古代英雄史詩、敘事民歌中的心靈成分果真隻被壓成了紙型而僅存活於史料當中而不是人充滿敬意的嗓音中麼?吸引我的古樸蒼勁、深沉凝重的曲調後麵所藏有的金戈鐵馬的威武與豪氣嗬,被明代學者葉子奇稱為“宏大雄厲”的胡樂真的就這樣走入了曆史走入了凝滯麼?“在民族藝術領域,從氏族部落時代直至今天,蒙古人競沒有使自己創造的任何一種藝術形式(包括英雄史詩、薩滿教歌舞,以及各個時代產生的民歌)湮沒和失傳。應當說,這在我國北方遊牧民族的曆史上。也算是個偉大的創舉”,烏蘭傑《蒙古族古代音樂舞蹈初探》書中這段話,使讀它時的心既濕潤又痛楚。
他渴望能找到一個世界,一塊水草豐美的新地作為寄居,然而不防遇到了到處是斷刺的年代,永恒是易碎的玻璃,雖仍有長調思鄉,仍有簡短方整、夾以評述與道白的說唱,仍有五聲音節與結構村腔,卻再不複聽出“跑沙跑雪獨嘶”的心境;幾個世紀都不曾改變的飛翔,是太遠的路程,況且在一個花紋、皺褶較質地興盛的時代,少有人覺出人與理想的唇齒相依,更少有人敢於對惠特曼“為了讓靈魂前進,一切都讓開路……一切具體的東西。藝術、宗教、政府”這句話產生共鳴;音樂是一隻加長的腳,穿越物象到達本體,是它逃脫不開的另一種遷徙。
閉上眼睛,氈帳中總懸掛著一把琥珀色的馬頭琴,可以看見,可以交淡。
那美如蒙文的音色。
伸手可觸。
使語流成為生命,為一切以或文或歌的創作所夢寐;卻從未有過於考證中如此動人的體味:內蒙西部烏拉特部民歌竟與它遠隔萬裏的東部呼倫貝爾及科爾沁地區的民歌相近,比例約在十分之一,而且不全在流傳的簡單原因。還是烏蘭傑,他把目光放在13—17世紀蒙古民族的馬背上:首先是成吉思汗到蒙哥汗到忽必烈的征戰,其次是清初蒙古各部的分封與駐牧。康熙年間的張穆在他的《蒙古遊牧記》中對此曾做如下記載:“元太祖弟哈布圖哈薩爾十五世孫布爾海,遊牧呼倫貝爾,號所部日烏喇特”;“布爾海後分所部為三……牧地當河套北岸”。15世紀初,烏拉特部便與呼倫貝爾、科爾沁各失了聯係,這段西遷的曆史保留在了歌裏,歌子隨從他們辭別了故鄉到異地聚居,歌子又時時喚起他們對遙遠的一片水土的模糊難言的回憶。祖先就這樣把身世交給了後人。附在《烏拉特民歌源流考》文中的那些民歌讓人感念,在那幅如淩空羽翅形狀的內蒙地圖上,在用鉛筆標出的地名間,仿佛有一脈肉眼看不見的血流,三個世紀、五個世紀汩汩不止。騎馬民族,正是以這種方式記憶了祖居,並在新落腳的每一地方,以隨勒勒車輪一起轉動的歌子自豪而輕便地報出他們身後溫暖家鄉的名字。
1993年9月,“蒼狼”樂隊在呼市、包頭、東勝相繼舉辦的“草原赤子情”募捐演唱會,可惜沒能親耳聆聽,那個鄂托克族人的後代,那個在突厥族、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蒙古族語言裏都譯為“天神”的名字的歌者,那個初衷要把歌子“獻給內蒙古青年一代”的赤子,承繼了“抄爾赤”居於時間之上的音色了麼?無論他對麵是掌聲還是靜寂。
蒼色狼是蒙族傳說中最美的狼,《秘史》中它每每與白色鹿並行,象征晝夜的更替。斡難河,不兒罕山。風吹草低。
追蹤神跡的路,已經開始。
在鄉村在都市在旅途沒有月亮的晚上,戴上耳機或坐在書房,看那些歌子灑下的清輝,羽衣一樣,將心裏整塊的草地輕輕蓋上。記不清是誰的詩了:雲霧中/翅膀的聲音/在我心中響起/凡是我心中活著的/都不會死亡。
“阿爾泰杭蓋是世界高地/英武的駿馬是匹天駒/聖主的兩匹青馬啊/那匹小青馬還在喲”,“冷嚼子投有含過的青馬/汗屜子沒有鞲過的青馬/聖主的兩匹青馬啊/那匹小青馬還在喲。”
今夜,仍然有一幅地圖放在路前。
靈魂是有翅膀的。
隻是別忘了飛翔;
不在飛翔時忘了,
也別在休憩時忘了,
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