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寺院中站滿的滿拉,然而,一切都無法深入,我知道,那一頁,對於我,是合著的。今天,它沒有對初識的我打開。
他在這個地方寫:原來,這些黃土太山和原野村鎮,連同它們懷抱中的那個默默人群從未向世間袒露自己。數不清的夯土牆篙草從掩護著,閉口不言殉教者的冤憤和鮮血的流淌。茫茫大西北黃褐色連著黃褐色,仔細聽時,犁鏵連枷又隻是循著成熟的節奏,你崇拜的人們隻是日複一日地忙碌著生計。真實——真實被埋藏在心底的一個微乎的波動上……
是嗬。“你什麼時候才肯轉過身來呢?”“要等到哪一次滄海桑田的時刻,你才肯從這世界上迎麵而來呢?”
仍然背影。求個真實的曆史這麼難麼?懷著真誠,懷著尊重,焦渴幹旱、雄渾濁黃的黃土大陸之中,“也許最終感到被解脫,被理解的人不是別人,而正是你自己”。這樣行走,其實已舍棄了理解的。朋友。沒有放下的,隻是相信。
對於疊折進黃土深層皺褶間的那段歲月與奔赴,隻是相信,就夠了。
“但你要記住:真實隻在心靈之間。人們是很難向你訴說的。人們習慣了:像千裏瘠荒的黃土浪濤默默無語一樣,這裏的居民在數百年漫長的時間裏也習慣了沉默。”
我知道你其實正說的是曾遇到的同樣初識的困窘——你滿懷真誠,你戀戀不舍,你想追上去揪住他的衣襟,你想大聲喊:“我是你的朋友!”——但他早已走遠了,晃動著一個倔強的背影。
那麼,就轉身麼?因為不被理解,沒有回應,碰到沉默而舍了那多年盼追索,舍了那山裏的苦等,或者因為薄弱的自尊的無處置放,因為可想見的冷眼熱潮或者堆砌的謊言,就止步於此。拐人旁途;條條大道,單走羊腸,為什麼嗬,也許我也根本不該把文章寫到這一層。隻是一個原因讓我這麼選擇,對於我,它是大道,這就足夠。
他在文化落後與文化發達並存的地方這樣寫:我寫得非常簡單。也許根本不應該把文章寫到這一層,我不應該忘記首先應該描寫一下甘寧青黃土高原的地貌景觀,寫寫它們的物產,寫寫村莊和房子的模樣,寫寫這回民區最著名的而且經常被人觀光采風的民歌——“花兒”與“少年”。
是嗬,那都是極有特色的東西,幹旱,無水、莊廓房子,黃河粘稠,如銅如血,黃土枯裂,沉默鬱結,“花兒”“少年”在湟中、河州都聽人唱過,記下的有:
左邊的黃河,右邊的石崖,
雪白的鴿子卟嚕嚕嗆啦啦嗆啷啷卟嚕嚕響呀,春天飛來吧。
阿哥連尕妹,一對鴿子,尾巴上連銀子的哨子。
一對鴿子,春天飛來,它們是天配下來的對對。
或者:
俞伯牙彈琴者鍾子期聽知音的人,
活似像同胞的弟兄;
話沒有箭頭者螫爛了心尕勝哈變,
你我啦成了仇人。
興奮,怨艾,這樣一路聽下去,《五更情》、《十二月相思》,已經少人在唱:一更、二更……五更;一月,二月,十二月……
九月……心腔子破……
臘月裏……扶牆走;
十月裏到了者碾場呀哩;
牛拉者碌碡們轉哩;
你死是我跟者也去呀哩;
你活者我等著見哩。
還有:
刀槍的矛子沒害怕;
沒犯個法;
衙門的大堂上站下;
尕妹是官燈阿哥是蠟;
大梁上掛;
紅燈裏把蠟照下;
……
上天的梯子你搭上;
天上的星宿摘上;
尕妹的真心端章上;
我我的身子舍上。
裂岸驚濤。聽得人激淩。黃河果真進來:
千萬年黃河的水不幹;
萬萬年不塌的青天;
千刀萬剮的我情願;
舍我的尕妹是萬難;
青草的山上擋牛羊;
紅花兒多;
山崖上越開者越旺;
阿哥們拋我的心甭想;
我拋下你;
西海裏閃出個太陽。
奪人心魂的還在後麵:
十八輛車子擺尾頭;
關山上排了個隊了;
手拿了鋼刀割過頭;
血身子尕妹坐了;
一對的竹杆藍黃的旗;
打上者進廟觀哩;
死了是好撇活難了舍;
一路兒到陰間哩。
其中剛烈,回腸蕩氣,雖是一對一的細細唱出,卻不撓不依,從一而終,愛死相結。青銅的燈盞是十八的轉/降龍木刻下的底盤/等上個千年者心不變/五百年修下的婚緣。曾經是多麼自然,這種愛情,一輩子遭逢一次,愛到了死,千年、五百,陰間一路,這樣糾纏,心心交換到命命相舍,可謂動地驚天。讓人兀然駐步,肅然起敬。哪怕一次的遭逢,愛到骨子裏,靈魂與靈魂的機遇,舍不下,繞不過,直白地奔赴,分不出過程、目的。
這樣土壤!
怪不得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馬明心被清政府殺害於蘭州城頭後,其妻張氏會那麼做,——起義失敗,捕殺嚴酷,發往伊犁,發往普洱、百色極邊煙瘴區域為奴充軍。而馬明心一家歸宿,在白壽彝《回族人物誌清代卷》中查稽,是,次子夭亡,季子方八歲,歲雲南,中途至搶母井病歿。長子馬順清,發雲南墨江縣他郎寨充軍。順清至他郎後,被當地明心弟子古城馬三爺營救脫險,在其幫助下娶妻成家,落居河西縣東溝。明心三個女兒和張氏,發配新疆。長女在吐魯番頭道河子身亡,二女和三女行至綏定時投河以殉。張氏至伊犁一旗官家為奴。
乾隆四十六年臘月三十日晚,旗官命張氏備飯,張氏乘旗官醉酒,潛入內宅,手刃其全家,自行投案。翌日,張氏從容斃命於伊犁河畔。
——這一天距蘭州三月二十七日丈夫的死。整整九個月。
這樣愛情!
如此倔硬,如此濃烈,如此持久,如此聖潔。
比起者個“坐下個地方裏想你/想你是清眼淚淌哩”,“端起個飯碗想起了你/血痂們嘴皮上坐了”,“尕妹跟兒裏坐一天/喝一碗涼水者喜歡”等,都強烈真切。以命相抵,證個婚緣,此種情篤,怕是要被人視成死心眼兒的。
然而此地。就在這裏。大美曾經出現,曆史上真真切切,倏地一閃,彗星般麼?我不信。
但是已經是難以遇見。長期的沉默、鬱結。叫人不願輕言。
像“中間的黃河兩邊的崖/峽口裏有兩朵雲彩”或者“青石頭青來藍石頭藍/白石頭跟前的牡丹……”那樣麼?急切的輕,而不是如伊犁河畔那故事的重又從容。不。我拒絕了去沿河的各處人文景觀,舍棄那旅遊者的好奇輕漫而鑽到這深山裏,不是為了什麼野趣,我在蘭州的朋友問怎麼選這一條路跑甘肅,河西走廊,長城、敦煌,就是看河,還有永靖,炳靈寺,到那裏去什麼景點都沒有,怎麼寫個人文?那個地方,司機都不願跑。我低頭不語,無法解釋。走,我能告訴他,這一條路,隻為寫得簡單?隻為將繁複浮躁的圖像還原,抽絲,濾出靈魂。我能告訴他隻想去那條遠古大禹走過,乾隆年間赴蘭州的回族英傑們也走過的循化——大河家路上徒步走一趟麼?語言不通,便緘默不答。
悄悄逼近著,知道離感動過我震撼了我的土地近了。
怨不得河州花兒總唱牡丹,原想牡丹隻中原沃土能養,卻在河州磚雕上處處遇見,1980年5月臨夏市南龍鄉發掘的金墓——1175年進義校尉王吉磚墓中便有造型生動的牡丹圖案。牡丹也是花兒的象征,歌名、曲調名、唱詞、村句中屢屢出現,怨不得人說已到“牡丹崇拜”的地步。據說臨夏紫斑牡丹是牡丹原種,“華北、中原一帶牡丹品種群的原種主要應是矮牡丹和紫斑牡丹”。又據說,“世稱牡丹以洛陽產者為貴。故又稱牡丹曰‘洛花’,相傳洛陽名花,本來借種河州”。——這之前,一直覺得歌中突兀,既無“牡丹”的現實栽種依據,又聽著將女子尕妹以花代稱,牡丹簡直歌中遍開,“拔草的尕妹妹坐塄坎,活像似才開的牡丹”,“遠看嘛尕妹是藏金蓮,近看嘛尕妹是牡丹”聽得多了,總覺得哪點不太舒服。這裏才暗暗解下,那個傳說中唐時以不開花來反叛皇權武則天逆時之令的百花中也就牡丹一種了。牡丹的節烈與操守,作為花的堅持與勇敢常常在平時表麵看不見的,看得見的隻是她的雍容、嬌弱。然而內裏的卓然剛毅不到一定時刻不顯露,一直包裹著,直到盛開時。
張氏的愛情節烈裏藏著的是忠實信仰的故事。這個故事裏,張氏故事是果。而另一續篇裏,它換作了因。以致同治元年,陝西華州起始,終成甘、寧、青大火烈焰,燒向清廷。乾隆年間循化撒拉回爭散案處置殘酷隻是一個遠景,這時的原因是幾根竹子,兩條人命,官惡相護的結果是西北反叛,1862至1874年,同治元年至十三年,又是一個13年,義旗紛起,其間的起事、鬥爭、裂變與犧牲殉教在張承誌《心靈史》裏,還有我極看重的《西省暗殺考》,以及那篇被評論界忽視的《錯開的花》裏,其中心路與事件的交織來去無須我在此複述。
真就是最底層人的揭杆而起。
而且堅守到底:
蘇四十三的門弟子小木撒等三百餘人,退守華林寺,繼續戰鬥。七月五日,清軍全軍出動,戰鬥異常激烈。翌日午時,清軍衝入寺內,與義軍短兵相連,白刃肉搏。義軍全部戰死,無一投降。
——這在《回族人物誌》卷三十三第25頁,說的是乾隆四十六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