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元代一個不怎麼有名的人寫下的詩叫我觀之震動。不怎麼有名,是指此前在我不短的求學生涯各級語文課本詩詞大家集成或者曆代文學史中從未見到過這個名字,或者也有介紹,因為言簡而忽略了?這個人,名叫薩都刺,從名字看不是漢人。至今我看到的他寫黃河的詩有兩首,其中一首還是寫古黃河的,詩中看好像在下遊,根據“古來黃河流,而今作耕地”可以推斷是寫改遵之後的古黃河的,大約在汴粱一段也未可知,這位詩人看到如疇的田畝,想到的卻是人——“堤長雁麥秀,不見築堤人”,這節跳出景外讓心怦然一動的詩句,不僅是滄海桑田的變遷之感——它在這裏也嫌小了,而是,何以睹物恩人,而且又是那一個被詩情文心均遺忘得幹淨了的底層群落呢?薩都刺的另首詩題為《早發黃河即事》,文辭樸素到識字的小學生都能讀懂,在曙色、樹林、樹墟、茅屋、壟丘的景致裏,卻是“官租急征求”和“夜有盜賊憂”的生計不保,相對於此,他寫了“長安裏中兒”類的富家子弟——“朝馳五花馬,暮脫千金裘。鬥雞五坊市,酣歌最高樓。繡被夜中酒,玉人坐更籌”,確是“生長不知愁”,地衣無憂著,然後筆鋒一轉,“豈知農家子,力穡望有秋”,他們鑿實也是桓褐不完整,櫪食粗食都吃不飽,還有“上以充國賦,下以祀鬆楸”,以致在修堤築壩中“饑餓半欲死”。於此,詩人發出了“古人有善備,鄙夫無良謀”的哀歎,但還是要“我歌兩岸曲,庶達公與侯”,盡自己傳達民苦的責任,雖然也知道更多時候,這樣傳達的結果大約也爭不得誰人立聽與動容,所¨會有詩最後兩句出來,寫底層,更是寫自己,“淒風振枯槁,短發涼颼颼”,這幅形容,可能距那一個征服者的團體有些遠,真正涼的倒真不在短發,而是內心。站在那樣一個風中岸上,解下的那樣一些生計的疾苦,作為一個也許就是征服者蒙古族團體中的一員,他所看到的漢人,應就在黃河流域的中原地帶;詩中一句“河源天上來,趨下性所由”至今並不能太讀懂,但是整詩的旨意明確得很,甚至與他所處的時代階級民族均不相容,薩都剌也說到了“天上來”,放在詩裏,卻看不出居於事外的慷慨,倒是沉澀,也許更有反諷,這一點,是與唐代大詩人們言及“天上來”大不同的,與曆代詩人的借河言誌抒臆也有著劃分,“天上來”裏,主觀的個人的少過河本身,那個沉默得多的對象,薩都刺競做到了這一點。唐代邊塞詩在文學史上確評價甚高,然而人看到的隻是奇崛的意境與異域的風情,雪大如席也好,石大如鬥也好,環境之外呢,人,真正能畫下的就隻有自己了,功名也好,懷鄉也好,所圍繞的大多是一個“我”字,環境之中的“我”這個真正的異鄉人蓋過了環境中的生於斯長於斯的本土人。唐代的“我”確是太過龐大了,以致對那一個比一個詩人個體更其龐大的群體民眾“他們”有些視而不見了,以致“他們”沒有麵目,隻成了被征服的對象,統治者因為疆土的爭戰要完成的,詩人也以詩助著力,以致功業之上,沒有了詩應該堅持的另一項內容,不能不說,這是我失落於邊地詩的地方。反而,薩都刺,一個元代的少數民族人,其詩中卻充滿了對他那一朝代民族的征服者——漢人——的體恤同情,真是眼光大異!唐代的漢人大詩不絕,甚至高峰爭雄,然而對於虜役卻一律斥之詩外,沒有感懷,所以也沒有“他們”作為的主人公,這真讓人不服氣,從而對一個朝代的真正人文底蘊生出不那麼自信的懷疑。視點的不一樣,是主體的太過強大,從而對小民——當然不是所有地域,寫於黃河中原流域的《三吏》、《三別》的杜甫便是一例——的視麗不見,那麼元代建立者不可謂不強,將個南宋皇帝追至南海直到大臣背了皇上跳海,將個版圖擴張到曆史中國前後都不曾有的最大範圍,這樣民族從心態而言不可謂不強悍,但是它的文人卻謹慎與時代與統治思想劃著區分,於是有了這樣的情形,唐代的對異域的征服,其文人大多懷了與朝代一般軌跡的征服者心態,那功業的成與不成心所出的得誌與憂愁圍繞的無非是賞或不賞用或不用,身置邊地的中心心態使那詩也無從由“我”到“他們”;元代對中原的征服,其文人中卻有薩都剌者,與本時代征服者的勝利心態不一致的,他寫被征服者的苦難,而且不是展覽迎合,放著體恤之心進去,見到的是農家子無蔽體衣無果腹食,“淒風振枯槁,短發涼颼颼”,這兩句詩,真是刺到了人心裏去,我讀之,是感到背有寒意的,繼而心暖,知道站在風中的人,他的心與形容一樣枯槁所為者何。
這樣句子,當然要比“曼臉嬌娥纖複轅,輕羅金縷花蔥蘢”或者“燈前侍婢寫玉壺,金鐺亂點野駝酥”的隻看了表麵的歌舞而作民俗語好得多,胡琴琵琶與羌笛,掩蓋了太多心心相印的東西,使那真正的人“物化”著,寫“我”作為人的真情與氣度又哪裏去了?
一邊是“雨拂氈牆濕,風搖翠幕膻”的寫景,一邊是“褐長不完,糲食長不周”的記實,岑參與薩都剌間相隔300餘年,身為兩族,處於異地,是身世不同麼?還是襟懷?這兩個人的心理深層結構又如何通過了世代相傳的文學史獲得褒或抑的?起碼對於我,認識薩都刺晚於熟讀岑參20年之後,然而即便有淒風中的枯槁之軀,即便淒風吹短發的冰涼無助之感,也還要“我歌兩岸曲,庶達公與候”,這種氣魄,又豈是“側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的岑參比得。
“淒風振枯檣,短發涼颼颼”是近日常吟誦的,對於一個要用腳丈量大地一個要用心與大地相交換的人說,它來的,不晚。
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