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是不是他呢?
開元五年到天寶八年的這32年歲月,從潤州到晉州再到嵩山,無論搬遷還是求學,江南文化、山西文化與中原文化交互作用,從江邊到河岸,移轉的不隻風景,這裏,也有著文人地理的場景置換,文的底蘊,商的萌芽,還有中原經史傳奇造就的外儒內道的文化,一個15歲的孩童竟對道士隱者所從來的老莊哲思興味非常,當然道家的山水也會在同樣重進取的儒家文化之重鎮中原風土的磨礪與熏染中一點點變化的,天寶二年天寶三年的河朔之遊大大改變了他的氣質,從詩中可以清晰見到太行山與恒山華北平原兩座山巒的峻拔,清逸換作了豪壯,不能不說與他兩度北渡黃河有關。不獨唐人,整個一部煌煌曆史,文人建功立業,多兩條路徑:文翰,或者馬上;不獨當時,士人從軍,也多兩個方向:北至朔方、幽州,西去河西、隴右,更西還有安西與北庭,在今新疆境;高適赴邊,約活動於河西、隴右一帶,前後還有唐詩“三王”(王昌齡、王維、王之渙)。然而北庭與安西,唐詩人中,據我所知,到過兩地的,隻有兩人,兩人之一,便有岑參;在安西高仙芝手下做掌書記的日子,好像岑參並不愉快,“隴水不可聽,嗚啊令人愁”,或者“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好像總有什麼絆著他向回拉似的,一邊是“走馬西來欲到天”的豪且壯,一邊是“今夜不知何處宿”的落寞淒涼,天寶八年的岑參32歲,已經覺出了一種像命運的什麼東西在向後拉他,使那心緒不隻是亢奮,而且還有一種底子的真實,那留給自己的懷鄉。但是,不是的,倒不是那詩裏流露出來的思鄉情緒——岑參詩的格調篇篇如是,看出他不愉快的是史中查得這時期他幾無一首寫府主高氏出征的送詩,很有意味,一邊是天寶九年高氏戰場的節節勝利,一邊是做著掌書記的執筆人的沉默,這個原因,讓人不能不從一位詩人對戰爭態度當中去找。據說高氏征戰極其殘忍,老弱一律殺掉,這似乎已成人侵式戰爭的野蠻定律。然而詩人卻沉默著,直到那首《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天府》長詩中,才發了言,卻是寫戰場血腥過後的荒涼,“夜靜天蕭條,鬼哭夾道旁”的句子想高氏看得也不會高興。所以那立功也變得可疑,以致“鄉路”與“歸期”多將起來,“悔向萬裏來,功名是何物!”幾乎是他第一次出塞的總結了。
754年,天寶十三年,三年的長安類近回到少時的隱居生活之後,北庭都護封常清邀作節度判官,第二次出塞造就了岑參的邊塞詩名,天山北麓的庭州是現在新疆的吉木薩爾,屬昌吉回族自治州,然而冰寒、迢遙與嚴酷,反而在封常清的友情與知遇裏變作了恢宏,而不是鄉愁,這一點很重要,於是自然的,那戰爭的酷冷也換作了將士的意誌,岑參的對於戰爭的沉默終結了,相反,他最有名流傳廣的詩都是寫征戰的。“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人天!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是年少時候常背誦的,後來知道了殷瑤在《河嶽英靈集》說的“語奇體峻”,再看另首《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北風卷地白草折,胡風八月即飛雪”引出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便有了並不輕鬆的感受,不是賞景,那裏麵的賞意與才情放在戰爭的大背景裏怎麼也讓人不舒服,正如血戮的動作,硬要給它一個慢的寫意鏡頭,硬要用藝術濾掉根本與藝術無涉的真實,雖然也會一時看了好看,麻醉一般,卻抹平了殘忍在人心本應澈起的公憤,詩確是好詩,如果不是那戰事的背景放在後麵,如果單從純詩去看,然而!這首詩,雖然也有“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有“瀚海闌幹百丈冰,愁去慘淡萬裏凝”,有“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的邊地艱辛,然而已然化為了將士意誌的表現托襯,心境是好過了在高氏府下,證明是高氏府下第一次出塞期間幾無一首的送行詩,到了二次出塞的這一階段,出現了使詩學家認為將唐代邊塞詩推至峰頂的以戰事為背景的大量出征詩,很有意思,封氏一個人的作為可以改變一個詩人的對人事的看法,這個跳躍,又是如何在岑參心裏完成的,值得究探。所以,“三軍大呼陰山動”的氣概壓過了“戰場白骨纏草根”的沉鬱,岑參的調子一下子高亢起來,思鄉之情在這裏兒找不見,反而是“誓將報主靜邊塵”,對應於“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的,卻是“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這裏,他最著名的詩幾乎篇篇寫給封氏,《輪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以及《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章》,也篇篇如殷瑤歎說的“語奇體峻”,單“蒲海曉霜凝馬尾,蔥山夜雪撲旌竿”一句就足以夠得上這個評價。邊地天山,確一洗岑參來自鄉園抑或更來自未有知遇的哀涼愁怨,這裏,風情景物是無大別的,兩次出塞所距不遠,況且北庭在地理意上還遠過安西,然而,岑參的思鄉卻在更遠的地理領域中無所表現,乃至讓人覺著蕩然無存了。這裏,怕也不是長了6年的年齡閱曆,那麼,封常清這個人在岑參的詩格調裏不能不說至為關鍵。感恩與知遇,是一個文人最易動情之處,表達的方式就是可以寫下的文字,對於高氏,岑參沒有這份恩和遇,則幾無一詩送其出征,封則不同,岑參被以節度判官身份相邀,且相處和睦,騎馬擊劍,岑參已不隻以書生身份投入邊地,而儼然也能參與部分輔佐事務,所以那送封氏出征的詩也確發自內裏,沒有什麼應酬和矯情成分。曆史對封的評議也高於對高仙芝,比如出征乘驛,“私馬不過一兩匹”的儉樸作派,貧孤出身的他似乎並不誌在用流血去邀功,而隻堅於守禦的使命,當然無論史冊如何,作為一個邊地將軍是不可能在他那一任裏不流血的,征戰、平定,這些安全的文字後麵,其實確是白骨纏草的,當然戰勝一方如何對於虜兵老幼是另一回事,也許封比高做得好。但是知遇在這裏所占的大比重似乎使岑參獲得了邊地豪情同時也陷入了對詩本源意義的盲視,詩與血又如何攪得到一起,這裏,個人、百姓,有了傾斜,所以每讀邊塞詩,每每感歎於它大氣象同時,也心裏陡然一冷,對於那氣象背後的東西有了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