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靜謐與狂飆(3 / 3)

他太愛那獨立了,所以才有這兩次“叢林之旅”。然而,血熱的人,叢林終不能成為他的棲居之地,“我願意休息”。“但是,我不能……還是走好。”還是走吧,往哪裏走,是回到人群裏?“回到那裏去,就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投有皮麵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去!”那麼,還是在無路處辟出路來,如那三四十歲的黑衣過客,別了老翁,別了女孩,料不定可能走完,然而還是走,隻得走,“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麵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腳早已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因此,我的血不夠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裏呢?可是我也不願意喝無論誰的血。我隻得喝些水,束補充我的血”。

這人是誰?

——“我就隻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麼。我一路走,有時人們也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地,我也記不清楚了。”

這人從哪裏來?

——“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

這人要到哪裏去?

——“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麵。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裏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前麵。”

這個愛獨立甚於愛生命的人,在野地無人之處,嚐試走著一條屬於人的自己的道路。路真的走通了,刺、荊棘都未能擋住他,“穀種不該磨粉”,大地從他流血的雙腳見識了人的驍勇、善戰。

別了。路沒有給予許諾。然而,隻是走。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的黃金世界裏,我不願去。

然而我終於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幹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這是一場沒有指令的行軍,行者自己就是頭領和將軍,這是隻有一名戰士的部隊,所有的武器,隻是一支稱為“金不換”的筆。走著。因了愛而決絕,因為承負而愛著,別了青春,別了中年,別了靜謐和彷徨,迎麵馳來的是狂飆與呐喊的晚年,他沒有停下步子,擱筆之事更是不可想見,於是這個民族在晟黑暗的時候,還有《人間之曆史》、《摩羅詩力說》、《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還有《複仇》、《失掉的好地獄》、《死火》、《這樣的戰士》,還有《補天》、《鑄劍》、《理水》和《非攻》,還有“尊個性而張精神”的“立人”,還有“雄厲無前,屹然獨見於天下”的“人國”之夢。於是一位最苦難的母親見識了她最優秀的兒子,20世紀的中國終在其動蕩陰霾屈辱的扉頁留下了大詩。

為大多數被壓迫者說話,為最底層生活的人做些事,這就是他了,在火裏燒過,在水裏淬過,愛與憎、冷與熱、死與生,靜謐與狂飆,死中之生,愛中之憎,熱中之冷,新知與傳統,諸多反題都在他心中燃過,這就是他了。

不惜自己軀體做了那撞沉鍾的錘,卻從不以自己的粉碎為戚怨的人,這也是他。

不辱真正知識分子之承負,無論病苦,終生執筆回應良心的人,這也是他。

——“他是一個很普通的人。身材矮小,常穿一件黑色的短短的舊長袍,臂彎上,衣身上打著惹人注目的補丁,皮鞋的四周也都縫補過,不常修理的頭發粗而且長,根根直立,使整個方正的前額袒露出來。兩條粗濃的眉毛平躺在高起的眉棱骨上,跟窩微微凹陷,眼角朝下垂著,仿佛永遠掛著憂鬱。在突出的顴骨周圍,滿布著深刻的皺紋,濃密的短髭一直遮掩到唇際。總之,樣子是一點也不奇特,既不威嚴也好像並不慈和。說起話來,聲音平緩而清晰,既不抑揚頓挫,也無慷慨激昂,那拿著粉筆的兩手,也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姿勢去演繹他的語言。”這是後人筆下他的畫像。

如今,這個人就在離我書桌不遠的上方,正對著握筆寫下這些文字的我,與往常一樣,接過他的凝視,漸漸已成這些年來麵壁寫作的人的必要功課。

“會稽往往出奇士。”他在日記裏寫。俯讀這段話的人怦然心動,又要走了麼?大約秋天罷,9月25日至10月19日,找一天啟程,在20世紀的末年,在他的生日與歿日裏,寫完文字難以盡言的風景。循著他的路,也許比之紀念的蒼白,有些血色;比之述說,成為他,也許是愛他的最好途徑。

那麼,走吧。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