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靜謐與狂飆(2 / 3)

然而,他又是一個冷的人。究實質,善揭破,不苟求,不折中,這樣的人,不給自己設偶像,對朋友熱誠卻必是不希冀對方回報同等的,太多的物是與人非使他不存幻想,親友,敵仇,可以有自己不動的立場,卻是並不渴望誰也來效仿的,因為有太多可預見的失望,他不希望自己日後會成了誰的偶像,正如他心中沒有誰能使之稱神稱君一樣,他不做任何人哪怕是他祟敬的人的奴隸,他背負鐐銬,但拒絕枷鎖和捆綁,他是自由的,為此他求著獨立,這是他惟一用了畢生去索求的,當然他贏得了。在做不穩奴隸或做穩了奴隸的時代裏。他也許是先行得到的惟一的人。在人的意義上。心是熱的,還有血性,性情是溫和的,間以厚道,然而卻是不妥協,不中庸,不和稀泥,更不隨物賦形。我就是我。我不能變成你,更不是拿起放下隨人的工具。這一點,是他的底限。那些觸及於此的人會得不到他的好人緣,暴躁、不寬容、苛刻、刻薄向來是他們準備好給他戴的帽子,他也不拒絕,戴上無妨,仍舊走自己的路,在界限之內,那是任誰——敵或友、領袖或大師、宗派或政黨、前路的鐵索或後背的鞭子——都不能動的。他為自己贏得的獨立,在那個時代,不是榮耀,而是孤獨。是“走吧,走吧”靈魂裏的這句話,是一步步,慢慢穩健細致的清道夫式的剝掘與掃除,是疾惡與不屑,是從內部劃界,是不投靠,是警覺,是麵色灰暗,兩頰深陷,是亂發冷硬上豎如黑色的火,是迎了殺戮也要把話說完,是對流氓、痞子、叭兒、二醜們的絕不饒恕,是《鐵流》,是《毀滅》,是威武,是戰鬥,是壕塹中的韌戰,也不回閃肉搏,是珂勒惠支式的憤怒,是對惟一知己《海上述林》緬懷回應的嘶喊。野地裏的紙灰,蘸血的饅頭,所見的陰冷使他也陰冷著,卻是要發言的,盡管被敵手、“同人”與後人扣著“狹隘”的冠,也還是不封鎖喉嚨;說真話是他的天性,就這樣保持著橫站的姿式,不含糊,不調和,不要所謂好人的頭銜,不欺世,不自欺,往往這樣的選擇就是獨戰。是嗬,“我隻不過要給你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靈魂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他是如黑衣人樣提劍獨往的人,是敢於對著溫熱的已死的唇接吻兩次並且發出冷冷尖利的笑的人,是敢於劈下自己的頭顱也要拚死撕咬不畏強暴的人,這樣的人能夠吞咽孤獨,折斷寂寞,橫眉冷對,直身作戰。卻往往會對友軍從背後來的暗箭、同一營壘中快意的笑臉估計不足,受了傷,躲人深林,自己舐幹,給誰也不知道,“仍然站起來”。這樣的境遇,怎能不讓人寒心灰心,“不但顯於文章上,連自己也覺得近來還是‘冷’的時候多了”。冷是因為熱,卻不意置於不可為而為的環境,但是趣味和調笑,麻木和冷靜,不聞不問的那份“蔽聰塞明”,甚或更等而下的說謊、粉飾、心安理得的乖巧卻是他推斥的,那才是真正的冷,是徹骨的冷,是無血的冷,是他拚了命也要去焚毀的奴才的冷。

胸中的沙石和草甸積鬱著,因為有大希望所以才會一再地大失望,阿Q與夏瑜,風雨如磐與血薦軒轅之間,是黑與紅兩極,平和與冷靜距他實在太遠,分明的經緯已勾描好了人生之圖,又怎樣更改,這樣的天性,使他成就了“一個叛逆社會與同時與自己作對的人物”,這顆騷動激越深受抑壓從不安分的靈魂是非要學術、創作與翻譯這三駕馬車去拉才能載得動的。對於這樣一個冷到了熱的人還能說什麼呢?所以其生活中兩次欲意隱居式的彷徨都告了失敗,一次是仙台學醫,從熱鬧的東京跑到避遠的仙台,難道沒有對當時名噪一時的風雲人物的逃避?他是務實的,求一本領而救民,而不是空洞的口號,盛名下的私心、偽詐、專斷與浮躁都是他要躲避的,對於那一種熱鬧之“熱”他是警惕的,然而,投影上是健康卻愚鈍的國民,療病的所在還是救心。兩年之後,他回到東京,仍然不是喊口號,一如往日的務實,他拿起了筆,這一年,他26歲;另一次是北京鈔碑,“古碑裏也遇不到什麼問題和主義,而我的生命卻居然暗暗的捎去了,這也是我惟一的願望”,S會館,許多年,金石拓本、佛經、造像或墓誌,“沒有什麼用”、“沒有什麼意思”是那槐樹下與來客的對答,那麼,鐵屋子裏的人,希望,最終勝了自己,“希望是在於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於是那位掀翻吃人宴席的“狂人”誕生了。這是循了救心的目的的,然而,在《嵇康集》的編校裏難道不藏有這個秘密麼?這一年,他3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