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三隻悲劇裏的獅子(3 / 3)

無可否認,它是正義終將戰勝邪惡的倫理觀教育的一個相對完善的版本。在一個兒童早期教育裏,這種信念是不可或缺的。在此中,它也如後來的論者所說,其實也是製作者們的意圖之一——探討愛、成長和生命的意義何在。從一種角度講,它也確實完成了這一使命,小辛巴的成長所伴有的艱辛、苦難與對命運的不回避、對責任的重拾都是有極大的啟示意義的。但是說不清是哪一點,又總讓人看了不舒服,覺得有些內容表現得與它的字麵意可謂相差甚遠。

比如,開頭時狒狒拉飛奇在榮耀石上舉起小獅王辛巴亮相一場,萬物生靈諸如大象、斑馬、鹿與羚羊都屈膝下跪,那種稱臣的姿態就很讓人接受不了;再有,老獅王對兒子的王權教育的台詞竟是:“陽光所照之處,都是我的國土”;比如表現小辛巴的任性出遊時那支不無諧謔的歌《等不及成為獅子王》裏,有一句很糟糕的填詞,是“沒有人敢說‘不要啦’,隻要我說聲‘要’”。英文中我不知道這種思想是怎麼表現的,但在1994年、1995年滾石唱片公司發行的《獅子王》電影音樂原聲帶與CD中我確實麵對著“Kinss don’t need advice”——這樣的詞藻不勝驚訝。這種將自己置於任何他物之上的無製約的王權意識已根深蒂固,哪怕辛巴過上了“Matata”式的無憂生活,那個為王的責任仍然追它不舍,於是經拂狒巫師的啟發——他(獅王)活在你的內在,辛巴重新發現了自己——在一汪水中照見了自己的獅子形象,當然還包括木法沙精靈的提示——記住你是誰,和你該扮演的角色。於是烈火與搏鬥所伴有的複仇之後,是另一場登基,因為辛巴天生為王裔並建立了功勳,故而使得王位複又名正言順。

見於以上的疑問,使我不解的是這個講愛與責任的生靈故事背後的反生靈主義,王權至上,無論是以愛統治還是別的什麼更精致的包裝,好像都已掩蓋不了這一點。榮耀石與獅子所共同完成的霸權思想好像也不該是強化了多年的平等與民主的美國文化的現代認識,但是仔細品味的話,又不奇怪,美國政府主流意識形態反專製的表白同時,也有著它同樣受主流文化首肯並扶持的“強人教育”。這在它的文化裏其實是埋下了霸權的伏筆。於是權力、權威膜拜一直是隱藏在諸如雄心、責任、個人奮鬥、拯救等詞彙下的主題。由是我注意到了很容易受正義在握的獅王故事的感染而忽略的一個細節:在這個生生不息的大地上,能有權稱王的隻有獅子,而且隻在木法沙——刀疤——辛巴這三個獅子間的勝者中產生,在影片中我沒有見到其他任何第四隻獅子。羚羊是成群的,大象是成群的,甚至母獅也是成群的,而統治者雄獅則沒有配角和朋友;辛巴由醒悟自己繼承者的責任而返回家園,盡管它已長成當年木法沙的樣子,但直到由它親自殺了叔叔刀疤後,才可謂在獅的意義上成人,至高無上的帝王寶座隻在這個時刻等待著它。

寫到這裏,我確實體會到了大眾傳媒中濃烈的意識形態性。隻是到了90年代那主權、專製與統治的思想多了一層怡人口味的包裝。我不知道,愛與成長與責任的主題會多大程度上影響到看過這部片子的兒童,隻是覺得那裏麵不經意就隨處流露出來的強人與專權意識似乎距作者談世界之愛的本意太過遠了一點。這就是那個“The Lion King”的故事。雖然整部作品是喜劇,它甚至有著西方作品裏不常用的大團圓結局,但在我眼裏,那隻叫辛巴的獅子仍然生活在悲劇裏——它承襲默守著那不甚公平的原則並在“王”的角色中遺失了自己。

獅子當然不會想到它代表著人類出人頭地的願望,我注意到三部作品都與人的成長有關,其中的獅子簡直就是人格的見證,是一個男孩(幼獅)由對它的征服而成為男人(雄獅)的過渡;非洲的獅子在此帶有著一種圖騰的意味,它成了成人儀式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道具,麥康伯、奧利烏恩格、辛巴都要通過它才能完成向成年的蛻變。而完成這個蛻變的惟一途徑或方式就是——殺,這種標誌成長的暴力,說白了,就是以血祭禮——正如海明威說的,“像動手術割除的”,童貞喪失後有“別的東西長出來,代替了它。這是一個男人的主要東西。有了這東西,他就變成了一個男人”。真是這樣麼?我不是男人,無從知道。隻是在想,那故事無一例外地發生在非洲,我想除了獅子的生態外,或許還有什麼別的寓意。多是男人所寫的男人神話中的獅子,也無一例外地落得祭品的命運,這一征象對於不肯放棄獅心的男人而言,又將會有什麼樣的啟示呢。

人類的獅子情結裏,太多的較量與權力讓人透不過氣,雖然它用了“成長”這種很幌人的底襯,把威嚴對自由的篡改襯得那麼光豔。但我仍然堅持認為20世紀的作家不該掉入這個陷阱——當然另一方麵,它們觸及了它以讓人警惕到人性中那種隨時會起來毀滅人的潛性,可能已是那作品的偉大所在。

由此,我注意到,王權曆史頗長的中國,盡管廟宇、官殿門側威武、顯赫的銅獅或石獅蹲踞、伏臥的年頭已久,文學中恰恰少有或幾乎沒有寫獅的作品。對比一下很有意思,也讓我有些迷惘——中國古代寫虎、狼、狐都有名篇,獨無獸中之王——獅:當代先鋒作家筆下可謂動物凶猛,且繁衍很盛,卻了無獅子的蹤跡,這種文化現象很讓我愣怔了一些時日。

既然談到了《獅子王》,就不妨把話說完。卡通《獅子王》好像並不避諱它對莎士比亞著名悲劇《哈姆萊特》故事的原版借用——迪斯尼公司授權的滾石唱片的宣傳語上承認了這一點。當然這裏我不想就已是全球性炙手可熱的著作權問題作更多的發言,我隻是想重提莎翁那個悲劇的結尾。在第五幕第二場,王子哈姆萊特與雷歐提斯比劍時,揭露了叔叔殺父篡權的陰謀,並將利劍刺向這個塗了別人的血當上了國王的人。那個場麵,我至今難忘,那是在城堡中的廳堂裏,電影中勞倫斯扮演的哈姆萊特叫道——關掉所有的門——那聲音,真是恐怖;結局是王後的中毒酒而死,王子、國王、雷歐提斯的中劍毒而死,王子的好友霍拉旭與趕來的福丁布拉斯目睹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殺戮,鳴炮聲中,幃幕落下。莎士比亞沒有給我們正義最終戰勝邪惡的許諾,而是讓勝與負、善與惡都交於命運了斷,這一直是以後一些莎翁研究者們不盡滿足的地方,然而我卻由此看出了他的偉大——他的反王權的徹底性,他沒有讓任何一個嗜殺的人——哪怕這個人有著王族的血統——獲得王位。他讓每一個以塗血的形式完成成人的人——哪怕他有著合理的動機——都落了空。

也正是在這一點,我想象中的16世紀,它盡管黑暗,不如意,但起碼在這一個立場上,一個作家守衛住了在他那個時代的他所認定了的人道主義。文藝複興,哪怕隻有這麼一部悲劇,也使我們看到了人性良善的曙光。

1996-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