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三隻悲劇裏的獅子(2 / 3)

《獅王》中文譯本直到1996年才有何敬業譯出列入“法國當代文學叢書”,由上海譯文出版社發行。14萬字可以縮約為這樣一個梗概——它是一隻被喚作“金”的獅子與一個穿灰工裝褲的名叫帕特裏夏的小女孩的故事。小說有一個全知全覺的作者視角——“我”。我來到非洲肯尼亞皇家野生動物園恰好看到並曆經了這個故事的全過程——帕特裏夏的爸爸布利特原是這一帶出了名的白人獵手,外號“劊子手”是對他準確到極致的槍法的最高評價;由於某種良知或宗教的牽引,他自願來到這個野生動物保護區任園主從而以對動物愛護而洗淨自己以前對它們犯下的罪孽,帕特裏夏——他惟一的小女兒自小在園中出生長大,她與獅子金建立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友誼,她(它)們一起長大、玩耍,為此,小帕特裏夏甚至甘願放棄媽媽為她設計好的去內羅畢完成學業的計劃;然而距這個動物園不遠還居住著一個土著部落,他們的傳統是一個男孩首先必得親手獵殺一頭獅子並將獅鬣戴在頭上以向未婚女子展示,方可完成他由一個男孩向一個男人過渡的成人禮。而馬薩伊人奧利烏恩格愛上了帕特裏夏,所以那隻叫金的獅子就成了他天然的敵人,他要通過征服它而贏得愛人的心,帕特裏夏則絕不允許有任何人對金構成傷害,在勸告無效而金遭重創的條件下,她本能地將金推向她(它)們共同的敵人,於是金與奧間開始了一場廝殺——結果是——在獅子金將要咬住小夥子喉嚨的一刹那,動物園主布利特出現了,也是出於對同類——人的保護本能(抑或有長年壓抑的獵手對血的渴望?),他對獅子舉起了槍,金倒下了。帕特裏夏目睹一切,痛不欲生,她毅然離開了這個曾帶給她歡樂而今隻剩悲傷的地方,決意要“我”帶她去內羅畢的寄宿學校——那個她曾憎恨的地方。故事的結尾,是一輛車,一隻小皮箱,一個顫抖得像溺水求救的小女孩的呻吟與嗚咽——我怕是永遠也忘不了那句話——在那個女孩放聲哭泣之前——“它是孤獨的,那麼孤獨,永遠那麼孤獨。”

這是說給獅子金的。金(King)在她心裏,曾是國王。

如今,它卻是這場悲劇中惟一直接的犧牲。

由是,一些鏡頭不妨做一回放。

寫“我”初次見到金:

我在這隻乞力馬紮羅山巨獅盯著我看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我能理解的人類的表情。我可以一項一項地說出這些表情:好奇、善良、仁慈、強者的寬容。

寫帕特裏夏對金:

在她幼稚的麵容上可以看到一種如同母親站在成年的兒子跟前回憶他剛生下時模樣的表情——不敢相信、動情和傷感。

寫金對帕特裏夏:

它把女孩像球一樣拋出去。每一次拋擲都像有彈性似的,計算得恰到好處。這簡直是精巧的奇跡。它用毛茸茸的球拍似的前爪又準又有力地擊打著女孩,讓她騰空、落下,而又不留下任何傷痛。

整部作品文筆優雅,卻故事殘酷,在閱讀中明顯可感的俄羅斯風(事後證明,凱塞爾確係俄裔)的清澈流暢裏,也難掩內容深層的感傷與悒鬱——這卻是典型法國式的,而且帶有18-19世紀的調子,所以我更願把它當作一部長篇隨筆來讀。這也主要是個心境的問題。

然而如上的故事敘述似乎又遺漏了什麼?難道僅隻是人與獸間的和諧主題,文明問題,複歸主題,或像20世紀的哲學界所關心的人與自然的關係重建母題?作家隻是用小說的形式一一演示它們嗎,我注意到表層故事下麵的那個結構——那個金與帕、金與布、金與奧的一對三的關係,依次可稱其為夥伴、一定限度的朋友、仇敵;最終贏家是第二種關係——有限度的朋友——這是一個持中的立場,一個文明的立場——它同時否定了前者的自然主義與後者的野蠻主義。帕特裏夏仍然不得不進寄宿學校而以教育的文明與她的自然的童年告別。這好像一直是人的道路,然而故事似乎還沒有講完。秘密藏在另一個場景裏——它使得布利特與金的關係需要重新認定。小說寫布驅車與金遊戲時用了一句無意的話,當小女孩看到爸爸與金抱成一團,金把兩隻前爪搭在布利特的肩上,用發出疲乏與歡樂喘息的嘴鼻去拱曾經保護過它童年的男人的臉而使得獅鬣與紅棕色的頭發絞在一起時,一旁的帕特裏夏說了一句話:

“真的,人家不會說這是兩隻獅子嗎?”

也許小帕特無意道出了實質。

很像《皇帝的新衣》裏那位孩子的話,說者無心,卻一語中的。所以整部小說要我說,真正的主角是布利特,雖然他一直是作為書中的隱線存在著,實際上,這是一部男人與獅子的故事。叫奧利烏恩格的男人要刺殺獅子以完成他的成人禮,叫布利特的男人要保護他的同類而射殺了獅子。獅子金,在這裏,可悲地充當著道具的角色:對布,它是他狩獵生涯懺悔的道具;對奧,它是用以證明他足夠強悍的男子氣的對象。天生的,小女孩帕特與獅子金之間的諧和不過是轉瞬即逝的童話,到了男人們要站出來用這個對他們來說隻是一件外在物的動物來證明他們自己的時候,獅子作為祭品的命定就無可逆轉了。知道獅子的“孤獨”的隻有小女孩,但是她無法進人和主宰那個有著鐵定原則的男人世界,所以對於她,最大的抵抗也隻是離開。借獅子維護的那個男人原則也不因一個女孩的眼淚會泡得更軟一些。

男人借了對萬獸之王的征服而完成了他的在所有世界裏能夠為“王”的統治信心。從這一點出發,再看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如帕特那個年紀的小女孩時一直不解的——有些部落族類竟將打到的動物的血塗追全身,而且是越凶猛的動物的血越足以顯示他的榮耀——在以後的閱讀經驗中我知道這其實是一種太普遍的原始文化現象——事件,就有了更深的一層理解。

我想凱塞爾是無意於揭示它的。隻是那個叫金的獅子代他發了言。

成為一隻“獅子”,也許正是那男人的矛盾所在,經由磨礪,這個夢似乎還會被嵌上一圈金邊,像一隻獅子身體的那種金黃。

為了免被誤作是克莉斯蒂娜的推理試驗,不妨再就近撿來一個佐證。

美國迪斯尼公司1994年出品的紀念公司創始人華德·迪斯尼(1894-1994)的重頭作品——卡通片《獅子王》,去年在我國作為十大進口電影在各大城市放映,時值暑期,無異為國內幹涸的兒童文化帶來了一場甘霖。它的生動鮮活的藝術價值也贏得了我認識的一些美術界人士的叫好。然而,喝彩似乎急了一些,時隔一年,靜思一下它要表現的意思也並非毫無益處。

80分鍾的影片用動畫的形式讓我們重溫了這樣一個故事:非洲獅子王木法沙喜得貴子,取名辛巴,萬物生靈為這個未來的當然國王而歡呼,一直覬覦王位的木法沙的兄弟刀疤卻心懷仇恨,在一次預謀的行動裏,他將木法沙推下懸崖,並逼走了辛巴,篡奪了王位。辛巴在另一密林中長成了像爸當年一樣威武的雄獅,這時受了狒狒長老的指引,他聽到了來自天外的已化作神是的父親的教誨,他返回已近荒蕪的家園,與刀疤展開了生死相拚,揭露了刀疤害死國王的罪行,並最終戰勝了他。王位重又落回到它的真正繼承者手裏。大地複蘇,萬物重現生機,辛巴與青梅竹馬的娜娜生下了他們的小後代——一個像當年小辛巴一樣的獅王繼承人。全劇於是在“生生不息”的主題曲中結束,音樂、情景,都與片頭遙相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