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3.跋(1 / 1)

第二十二章 3.跋

似乎章詒和先生說過,京劇的曆史是與兩個女人聯係在一起的。這兩個女人,一個我們大家都知道是誰,另一個,是清末的葉赫那拉氏。公平起見,我應補充說,京劇曆史也跟一個男人聯係在一起,那就是促使四大徽班進京的乾隆皇帝。不過,章先生確實提出了一個有意思的問題,她實際上說的是權貴與藝術的關係。

我們看一看藝術史,在文化進入民主時代以前,權貴往往在藝術發展中會起到關鍵作用。尤其是歐洲,芭蕾藝術與法王路易十四的愛好有很重要的關係,沒有利西諾夫斯基公爵資助,貝多芬的音樂創作大概也不便開展,至於詩人、畫家為宮庭所養的例子就更多。在這方麵,中國曆史上也時有表現。唐玄宗李隆基算一個,他是個戲迷,自己還能演,但他的愛妃楊玉環更精於此道,兩人聯手把唐代的戲劇歌舞搞得很繁榮。以後當了金人俘虜的宋徽宗也算一個,他本人就是書畫巨匠,還創建皇家畫院,養了一批畫家,形成“院體畫”,對文人畫發展起過很大推動作用。

基本上,權貴的介入對藝術的影響都是正麵的,雖然對國家來說不僅不是幸事,反而是隱憂——比如李隆基、趙佶都不免玩物喪誌,落得奔亡去國的下場。但我們隻談藝術的話,應該承認,中國的權貴也罷,外國也罷,以其修養、見地乃至個人造詣較高之故,好像還很少聽說過,經他們插手把藝術搞糟了、搞凋零了的情形,一般都是使某一藝術的水平提高了一大截。

比如京劇史上兩個女人之一的慈禧太後,把京劇引入宮庭,不單提高了京劇的地位,也刺激它走向精致化。譚鑫培之為承先啟後的一代宗師,與她慧眼識珠分不開;雖說終究隻是她的玩物,但玩得品味不俗也是事實。

晚慈禧約一甲子,另一個關鍵女人出現了。從我們接觸到的材料看,江青對京劇的眼界、見識並不低,這個公道話還是應該說的。在權高位尊上,江青與慈禧也有得一比。但是奇怪,江青對於京劇藝術卻起到了破壞作用,甚至是致命的破壞作用。如果沒有這個女人,京劇應能以一種完美狀態留在曆史上,現在肯定不行了。人們也許會說,有沒有江青,戲改乃至樣板戲恐怕都一樣要搞起來。誠哉斯言。然而列位,換成另一個人,沒有江青這樣的地位,不具備江青那樣的對京劇的了解,類似事情即使發生,也極可能搞不到如此深入長久。恰因懂戲,她的破壞性才非等閑可比。她的可惡,正在於明明知道京劇的價值、京劇的美,卻為著政治原因無視這種價值和美,功利地利用它、壓榨它、扭曲它。她的可惡,還在於一邊公開痛罵、封殺舊戲,斬斷京劇曆史,隻讓人民群眾看樣板戲,自己卻暗地讓人繼續給她演舊戲,亦即搞文化專製主義。昔年在滬求學,我曾與原樣板團一些演員走近,他們親口相告,“文革”間江青讓他們為之唱堂會、演舊戲。我曾想,江青等不妨去搞樣板戲,隻要並不禁絕傳統戲,京劇的狀況就不至於太壞。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他們知道,不禁舊戲,樣板戲就不能立足;換言之,他們是以一己之私,不惜毀壞民族藝術寶貴傳統,來推行自己的貨色,正所謂“我花開時百花殺”。

慈禧推廣了京劇,江青似乎也有相似作用。試想整整一代中國人,個個能唱幾句京劇,是不是奇跡?然而,京劇因此而普及了嗎?今天再看,答案非常清楚:沒有。就我身邊而言,雖然同齡人個個能唱幾句樣板戲,卻幾乎沒有一個愛好京劇。他們對京劇沒有感覺,也沒有熱情。樣板戲不能使他們通往京劇藝術。於是我們明白,最終,樣板戲不過是那個時代的“流行文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