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鋒號吹響的時候,俞水根比那些衝上去的士兵晚了幾秒。在這幾秒中,他從女護士的思緒裏走出來,抓自己的槍時,別的士兵已經都跳出了戰壕。他一陣慌亂,炮火震落的泥土將他的一挺輕機槍掩埋了一半。他雙手顫抖地用力抓住它,跳出戰壕,向黑黝黝的山穀衝去。一會兒,他就衝在最前麵,搶占了有力地形。
夜色越來越黑,世界仿佛變成一片朦朧的色塊。他忽然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感覺。那個初戀中的女護士仿佛從樹林裏緩緩朝他走來,像一抹流雲在他眼前晃動。他一陣欣喜,不知不覺中走過了一個彈坑。然而孤獨籠罩了他,孤獨死死地纏住了他,使他無法擺脫。他越走越快,彈坑裏的水蕩漾著泥土、硝煙、和青草的氣息。這氣息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嗅到的。
前方很安靜,無數密密麻麻的紅森林正在他眼前無聲地瘋長。他看見天空緩緩墜落的軀體。無頭的。無臂的。無腿的。色彩繽紛的內髒散落下來。這個怪誕的場景,讓他想到遺囑。他想戰前他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寫遺囑。可他為什麼就沒有寫呢?地麵上跳動著一個火球,這個突如其來的火球,讓他有了一種指路明燈的感覺。他內心深處的焦慮,一下平靜了下來。他知道他要跟著它去幹一件事情。可這時候一陣令人心碎的低泣聲,驀地傳進他的耳朵。仿佛是那個女護士的哭聲。他四處張望,哭聲一會兒就無聲無息了。
火球在前麵停了下來。它在原地跳蕩了一會兒,開始向天空升騰。俞水根看它升騰到一定高度時,裂成了無數個碎片。碎片像一顆顆色彩繽紛的星星。星星在飛舞。一切都是支離破碎的。俞水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他發現天快亮了。這時候一股遙遠而熟悉的喧囂漸漸向他逼近,那是塵土和黑煙中蠕動著的人群。他們的頭頂正掠過像蝗蟲一樣的子彈。俞水根熟悉這一切。他忽然間像個成熟的老兵,心裏響亮地對自己說:“你不是懦夫,你不是。你看見了死亡,看見了鮮血,你要立功做英雄。”
天大亮的時候,太陽驀地從山岬後麵鑽出來,樹林被映得明亮無比。俞水根看到前麵不遠處,一群衝鋒的士兵正趴在地上。他們一動不動。俞水根握緊了手中的輕機槍。忽然他在一汪水坑中,看見一塊彈片的倒影正從他身後閃閃發光地飛來,距他僅100米左右。
從老山前線回到後方部隊,俞水根初戀的女護士以為他壯烈犧牲,嫁給醫院外科主任了。一段好姻緣,就這麼陰差陽錯。俞水根有時候想,如果與女護士結婚,那現在是怎麼樣呢?快到家時,俞水根由於思緒剛從戰場上出來,因此也多一份自信。他吹著口哨打開房門時,前妻婉玉已經在吃晚飯了。她麵無表情地朝他看看,然後碗一放就進了自己的屋。
俞水根從不偷吃前妻買回來的菜與水果。即使沒有菜,他幾粒花生米,一瓶腐乳也可以下酒下飯。現在他一邊在電飯煲裏煮飯,一邊喝酒。仿佛又回到小時候過的窮日子,每一個銅鈿都要算著花。他每月給兒子三佰元,還想積蓄一點錢,日後給兒子討媳婦。為了兒子,他與前妻婉玉是能夠達成一致的。
門鈴響了起來,俞水根放下酒杯開門,見是前妻婉玉的男朋友,便尷尬得不知所措。本來氣憤得想罵人的話,也因為怯懦與自卑而變得沉默無語。而這時,前妻婉玉已從裏屋出來,她把男朋友迎進裏屋後,門“嗵”一下,關上了。俞水根衝著被關上的門,吐了一口唾沫。然後繼續喝酒,偶而還把耳朵貼到門上,聽聽裏麵的動靜。
也許是本能的醋意與失去了尊嚴的感覺。俞水根就著花生米,喝了很多酒,直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廚房飯桌旁的地上,呼呼大睡。睡夢裏,他又夢見自己在戰場上,看見一個頭部血肉模糊的傷兵。傷兵的眼睛像被斧子砍了一樣,有一個深深的血槽。雙頰已經凹陷,皮肉翻開,無法辨清模樣。傷兵的脖子上、肩膀上和胸脯上,流出來的血漿已開始發幹,像暗紅色的油漆一樣皺起一層皮。軍衣上的血液,有的還呈現出粘稠狀。有的凝固成黑塊,上麵布滿了塵土。血還在流。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會有這樣多的血。一種強烈的,想要嘔吐的欲望緊緊攫住了他。他捂住嘴,將翻出喉嚨發酸的胃液強咽下去。俞水根夢到這裏,翻了一個身又呼嚕嚕地打著鼾聲。
前妻婉玉送男朋友出來時,看見前夫這麼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丟盡了她的臉麵。她當著男朋友的麵,就踢了他一下說:“像什麼樣子啊!越發的墮落,真是令人討厭透頂了。”男朋友與前妻婉玉是一個廠子裏的,他沒想到婉玉的前夫會這樣。所以也沒好氣地說:“唉,是太不像樣子了。”
送走男朋友,前妻婉玉又懊惱地踢著前夫的大腿說:“起來,起來。我的男朋友就是這樣一個個被你趕走的。你高興了吧?”前妻婉玉說完進了裏屋痛哭起來。她的哭,不僅僅是因為前夫喝醉酒躺在地上讓她難堪,而是她想到人的命運變化莫測。誰知道在她眼裏昔日的英雄,會淪落成這樣?真是恨鐵不成鋼啊!她但願兒子不要像爹這樣,可是兒子也真不懂事情。家庭經濟情況不好,兒子不是不知道。才上大二,兒子就在學校交女朋友了。有一次寒假回來,竟然把她的香水偷去送女友,還瞞著她,把她辛苦為他編織的毛衣,送給了女友。
前妻婉玉嗚嗚地哭著。她知道她無論找誰做男朋友,都不會有結果。沒有結果也就意味著她這樣的生活,將無窮無盡。她知道她對前夫的醉酒,已經忍無可忍。真想一走了之,但世界之大哪裏是她家園?她隻有這麼熬著,忍著。她想離了婚,還是擺脫不掉沉重和拖累啊!
夜又深了一層。前妻婉玉哭夠了,打開門,用盡力氣把醉酒的前夫,從廚房的地上拖到他的床上。然後收拾殘羹,洗刷碗筷。前妻婉玉心裏雖懊惱,但也不得不管。然而“管了”,又會讓她更加生氣。一肚子的氣和委屈沒處消,她就打電話給兒子數落他爸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