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寒風(2 / 3)

矢野重也久久地凝視著南條源太郎,低下眼睛說:“我懂了。”他兩眼流淚,用顫抖的手緊緊握住南條的手。

他們倆一句也沒講公司的情況,籌措資金的事。

九月,矢野重也從輕井澤回來,訓戒陣內信時的財界首腦們又集中在矢野重也的事務所,這天的主要目的是決定矢野因病辭職後萬朝集團的體製。

小林中、櫻田武、今裏廣記等財界首腦說:

“為了你使你能專心療養,還是先退職好了。”

“雖說退職,但也不是安閑隱居,這不符合矢野君的性格,所以暫時休息一年如何?”

“為了渡過目前的難關,矢野君應該明確指定接班人。”

談話就這樣開始,但都把矢野重也退出第一線為先決條件。今裏廣記黝黑的臉上充滿真誠地說:“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縮短矢野先生的生命,就是敵人,所以我也讚成大家的意見。與在美國的永野先生也聯係過了,這次還是明確接班人,暫時退出為好。”

“呀,謝謝。我的身體不能勝任工作,很願意引退。關於接班人,我想讓四宮君來幹。”

矢野重也斷斷續續、反反複複、好不容易講岀了自己的意見。矢野重也的話剛剛說完,櫻田武就說:“等等。他很善良,但對付這樣困難的局麵,他根本不行。雖有不同意見,但現在還是用陣內信君這類能幹的人合適。”

櫻田武說完,回頭看了看在座的陣內信。從形式上看,是櫻田武擅自決定了矢野重也的後任陣內信,但這個意見實際上是前幾天小林中、櫻田武、今裏廣記商量的結果。他們三個人得出的結論是:為了渡過萬朝新聞的危機,必須與櫻花電視結為一體,為此目前隻能用品質不太好的陣內信來幹。

陣內信通過他在各個公司的情報?,早就知道了這一動議。

“這真是青天霹靂。既然這樣吩咐……”

陣內信兩手攥拳拄在滕上點頭致意。這是他前一天晚上苦想的台詞。周圍一片沉寂。矢野重也默默地拄著拐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旁邊的屋子走去。櫻田武一拍手,等待的伊吹苑子和四宮喜一郎進來扶著矢野重也。

房間裏剩下的四個人聽矢野重也在門口說:“今井浜。”

矢野重也走後,小林中告誡說:“陣內君,我們做你的後盾。你要善待矢野君,不要自以為是。”陣內信再次默默施禮。陣內心想,隻要當了社長,對財界人的承諾總有辦法對付。他生在北海道,中學時代進入陸軍士官學校,戰爭結束後很晚才上私立大學,他沒有矢野重也在一高、東京帝大時自然形成的人際關係,因此他總是靠自我奮鬥改變命運。

四宮喜一郎是才子,與矢野重也一樣走的是精英之路,不善於鬥爭,一旦在他麵前發生激烈爭吵,他就驚恐萬狀,不知道怎麼辦。因此,他非常緊張,倘若任命我為萬朝新聞社的社長,可如何是好?現在這個時候當社長,不僅要和銀行激烈爭吵,還要與工會艱難交涉。現在不要說加薪,連獎金也發不岀來。他沒想到矢野重也病倒後會引退,所以不知所措。

當四宮喜一郎知道萬朝新聞社社長矢野重也的後任不是自己時,心想這可救了我的命。但在放心之後,又馬上想到要在陣內信手下工作,心裏厭煩。

在乘電車去今井浜的路上,矢野重也一直發呆。自己的後任居然是自己曾一度想殺了的陣四信,而且提名者居然是自己多年的親密朋友櫻田武,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什麼可以信任的了。

在他住的房間裏可以聽到波浪聲。一到住地,矢野重也就伴著幻覺深深睡去。

不知是什麼時候,一個年齡比他大的女子拉著他的手,走在開滿鮮花的田間小路上。他對她說:“美國很遠,去了就回不來了。”

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少爺,請站到這裏,對,很好。”一個大人的聲音。

矢野重也在夢中推測,那個女孩叫桃子,商事會社靜岡分店經理的女兒,他們一起去照相館照相。按照照相館老板的吩咐,桃子坐在椅子上,他站在桃子後麵。拍照時,桃子說:“怎麼像結婚照?”

矢野重也不由得臉像火烤一樣發燒。當他意識到發燒後,越發燒得厲害。

矢野重也翻了個身,生病發燒反而引起了少年時代的回憶。他在半睡半醒中想。

他們牽著手在路上走著,突然,鮮豔的黃色染黃了道路。啊,這是我的初戀。另一個矢野重也想。他告訴重也說,這是油菜花的黃色,身邊的女子是奈保子。那裏是佐久島。

奈保子逃離京都養父母的家,第一次和心上人在一起。到這個島上時是初秋,但現在已經是初春。他們四周的油菜花田是波崎館旁邊的崇運寺崖下的風景,還是穿過被稱為小京都、鳥町的小巷,沿著大埔灣去東港那條叫花田之路的風景?矢野重也半睡半醒,難以確定。

鳥町這個名字,是年輕時的矢野重也和奈保子起的。關東大地震時,他們從東京逃出,到了佐久島,在島上發現的了一條小巷,他們叫它鳥町。這條小巷確實是個很偏僻的山村。矢野重也的眼前,是一片淺黃色的小巷、塗著煤焦油的彎曲的板牆。低矮房屋的玄關旁,種在木箱裏的花正在開放。各家掛著的鳥籠裏養著各種小鳥。倘若沒有歡叫的小鳥在籠中的棲木上飛來飛去,這裏宛若京都古老的民居、熊本古道樹下蔭翳地帶的光景。

天氣悶熱,矢野重也翻了個身。

這時,波浪聲突然消失了,他的視野中不斷出現,打著漩渦洶湧奔騰的熔岩的洪流。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他被猛烈的寒風吹醒。在將近黃昏的光線暗淡的房子裏,他身上什麼也沒蓋。溫度的變化,驟然改變了他的夢,可能還是身體什麼地方有毛病。

矢野重也有時陷入深深的幻覺,有時清醒,兩種狀態沒有規律,混雜交織在一起。有關萬朝新聞的情況,他一無所知。

由櫻田武一句話內定的萬朝新聞的下任社長陣內信,馬上從櫻花電視給萬朝新聞撥去了二億五千萬,但他強硬堅持接受萬朝新聞的前提條件,寸步不讓。他服從老前輩諸公的吩咐,可以接受社長一職,但不要萬朝穀和棒球隊。即使在萬朝新聞的問題上,他也要求在自己就任社長的同時,小林中、櫻田武、今裏廣記三位,要做為兼職董事支持他。他說你們推薦我當了社長,之後逃之夭夭,我沒有經營的自信。

陣內信不相信任何友情和幫助,他沒有一個可以給予一次無償援助的朋友。日本戰敗後,他拚命學習美國經營思想和方法,無論什麼事,他都重視最初的契約。

他的主張一清二楚,但他威脅性的要求使對老前輩們極為不快也是事實。

永野重雄等人直接表示不滿說:“哎呀,這小子到底是個什麼人?”

小林中提起要挾老前輩之前的陣內信說:“他年幼的時候,不是嚐過苦頭嗎?”

今裏廣記說:“這是聽他本人講的,肯定沒錯。年幼時,家裏破產,吃了許多苦。”

四宮喜一郎補充說:“這些情況老頭子矢野也知道,隻是他太偏袒陣內了。”

櫻田武瞪了一眼四宮喜一郎說:“嗨,陣內君和四宮君兩個人各取一半摻合一下就好了。人呐,沒有鬥誌不行。”

硬漢櫻田武對於性情溫和,遇到大事時不能決斷的四宮喜一郎,恨鐵不成鋼,心裏著急。

總之,成為萬朝新聞沉重包袱的萬朝穀和捧球隊,還有伊豆觀光開發公司,都要想辦法處理掉。南條源太郎與很久以前研究小球藻時認識的日本職業棒球隊燕子,商談萬朝捧球隊的處理事宜;小林中與關係密切的名古屋鐵道土川社長談了萬朝穀,永野重雄與東急第二代掌門人五島昇講了伊豆觀光開發公司。雖然大家都對陣內信耿耿於懷,但為了矢野重也,都願助一臂之力。

進入十月,矢野重也病情穩定,頭暈目眩的程度減輕,回到東京,參加了萬朝新聞臨時董事會。會上決定矢野重也任顧問,陣內信任社長。事先由今裏廣記和四宮喜一郎征得矢野重也的同意而準備的《辭職書》,由四宮喜一郎代替說話還不流暢的矢野重也宣讀。做為回應,陣內信聲音洪亮地讀了《致矢野大兄之書簡》。其宗旨是:隻要對矢野大兄恢複健康有利,吾雖才疏學淺,但願承此大任雲雲。言辭極為謙恭禮貌,得到了老前輩們的認可。但在董事會之後,在同業界報紙懇談會上,陣內信挺著胸膛講道:“現在由非理性長老統治的時代已經結束,必須由熱情的戰略經營者指導的時代已經到來。我之所以不顧才疏學淺,就任社長,完全是出於這種對時代的認識。”

陣內信在就職演說中,沒有一個字讚揚前任矢野重也。

住友銀行行長堀田聽到了有關陣內信言行的報告,在陣內就任社長去拜會他時,他說:“噢,是你呀,什麼時候當了社長?我到海外巡視,不知道。”

看都不看他一眼。

矢野重也的身體好像等待這個社長交接儀式似的,儀式剛剛結束,病情就開始惡化。十一月,他胃部的腫瘤已經長到難以忍受的程度。說是胃潰瘍,但實際上是癌。在十二月未動了切除手術。

矢野重也帶著美尼爾氏病的症狀進了集中治療室,他的耳邊不斷響著寒風的呼嘯。那可能是禦前崎那一帶的季風吧。

他身體恢複比一般人所需的時間長得多。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每月在身體好時能去他過去的“據點”有樂町大樓十樓事務所二、三次。

四宮喜一郎很少接到矢野重也電話,但有一天,矢野來電話叫他到四穀的家裏來一下。當矢野好不容易把話說清楚後,四宮提心吊膽地走進了他的起居室。善良的四宮想,自己幹的不好,沒有出息,辜負了矢野的期望,所以矢野怎麼罵,都得聽著。

“苑子對我照顧得很好。”矢野重也抓著伊吹苑子的肩膀從寢室走出來,等苑子走後,隻剩他們兩個人時,開始說話。矢野說話困難,一句話要重說好幾遍,才能說清楚。四宮喜一郎一直細心觀察矢野的病情,知道這是得了美尼爾氏病以後,感情起伏激烈所致。“可是,我很過意不去,什麼都沒給她。拜托你,這裏有二百萬,為她買塊鑽石。”

鑽石這個詞矢野重也說不出來,一連“鑽、鑽、鑽”地說了好幾遍。

四宮強忍住心中的難過問道:“是鑽石吧?石頭,還是戒指?”

矢野重也點了點頭,指著自己的手指說:“指、指、指。”

矢野重也從進來時提著的布袋裏拿岀兩捆錢,每捆一百萬。四宮看著放在桌子上麵的錢,不知應該說什麼。矢野可能預感到了自己的死期?一想到這裏,四宮不由得悲痛欲絕。但同時,又對矢野重也心裏想著伊吹苑子這種少年般的純情而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終於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的矢野重也,用手示意四宮快點把錢裝起來。四宮明白了矢野的意思,把二百萬揣進了上衣裏麵的口袋。矢野拍了下手,苑子好像正等著似的,隨即端茶走進來。

矢野抬頭用上眼角看了苑子一眼,對四宮說:“叫你受累了,我很感謝。”

“說什麼呀,這麼鄭重。這不是叫四宮先生為難嗎?”

伊吹苑子竭力裝出開玩笑的樣子,回頭看著四宮說。

“不,先生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無能,什麼也靠不上,對不起。”

四宮想把淤積於在心裏的鬱悶說出來,既不像對矢野重也,也不像對伊吹苑子說。

陣內信就任社長之後動作很快。為了貫徹合理化原則,他命令不管是營業部、還是編輯部、管理部一律裁員十分之三,有怨言者,不管是誰,一律傳喚。有傳言說,社長在社內各重要部門都安插了耳目,誰也不知真假。但毫無疑問,陣內信完全掌握了人事權,在僅半年的時間裏,他把為鞏固他的統治體係出力的人提拔上來,排斥那些有能力,但有自己主見的人。結果幾個能幹的記者離開了萬朝新聞。陣內信的領導方法正好與矢野重也相反。矢野對於那些品格低下的人,既使他願意為自己效忠,有能力,也不提拔。

四宮喜一郎的工作,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安撫對陣內體製不滿的幹部,說服他們留在社裏繼續工作。

“這是財界長老和老頭子矢野決定的人事,新體製,需要大家支持。無論如何,不能分裂。”他苦口婆心地安撫人們。

做了胃部開腹手術之後,矢野重也的病情,日見惡化,誰都能看出來他已經不可能再恢複健康。因此四宮喜一郎等人都希望,不要讓矢野感到太淒慘,讓他能多活些日子,但打著改革職員意識旗號的陣內信體製,認為這種情緒性的態度正是抽掉改革筋骨的危險傾向,主張一刀切是保證改革成功的必要條件,毫不通融,寸步不讓。

矢野重也如今是萬朝新聞的顧問,所以萬朝新聞發給矢野的工資,也自然減少為原工資的三分之一。

伊吹苑子說:“所以我不能跟他說。如果沒有這個蕎麵館,現在就得喝西北風了。”她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在萬朝新聞大樓裝修施工時,伊吹苑子想開個蕎麵館,但矢野當麵嗬斥道:“絕對不行。絕對不能公私混雜。”

伊吹苑子托開法國菜館的喬治桑原,以他的名義在本社大樓地下飲食街如願開了一家蕎麵館。苑子和喬治桑原的合作隻有矢野一個人不知道。

在這一時期,隻有一件事使矢野重也開心,那就是在國策紙漿北海道勇拂工廠內的“牧場遊樂園”的一隅建立了淺野晃詩碑。這個遊樂園也是根據矢野的主意建起來的。他覺得公司空圈著一塊地不好,應該建成一個住在那一區域的居民也能利用的場所。幸運的是,這個工廠在南條源太郎的掌控之下。建立詩碑的計劃,是在淺野晃得了讀賣文學獎時,由朋友們提議後而決定的。

當年是自己死說活說,硬拉著淺野晃參加了革命運動,他的體質孱弱,無法適應艱苦的地下生活,所以心裏感到愧疚,對不起淺野晃,一聽到這個計劃,就首先表示讚成。

在難得的病情穩定的一天,矢野重也拿起了毛筆,寫下了淺野晃詩的一節:

在我們共同

與愛的責任和義務

永訣時

推動建立淺野晃詩碑計劃的是法國文學研究者小鬆清。他與矢野年齡差不多,與矢野學生時代愛慕並起名的“白百合君”生野美津子結婚。美津子的父親生野純造,是當時鼓吹民本主義的政治學學者,進步派的領袖。矢野唐突的求婚,被生野教授喝退。

矢野深深感到,命運真是不可思議。這位與“白百合君”結婚的小鬆清,後來成為自己的親密朋友。自已為淺野晃帶來了麻煩,內心有一種負罪感,但恰恰是小鬆清帶頭提議為淺野晃建立詩碑。我必須參與,於是強打精神,揮毫潑墨,留下了得意的墨跡。矢野想,這個詩碑,是對日本戰敗後,在這裏死裏逃生的淺野晃的紀念,同時也是自已生命的間接的證明。

揭幕式那天,矢野重也又倒在病床上,但他聽了一位發起人報告的立碑的經過:“刻在詩碑正麵的《天與海》,是淺野晃先生詩的一節,請名聞天下的書法大家矢野重也先生寫的。矢野先生身體不好,是在病中寫的。本來預定在去年秋天揭幕,延至今天,但終於建立了這塊極美的詩碑。”

當天的情況,矢野是聽錄音知道的。

他淚眼婆娑,看著伊吹苑子說:“太好了,總算對淺野盡了情義。”詩碑前麵,刻著矢野的字,詩碑後麵,刻著南條源一郎書寫的小鬆清的文章。從“淺野晃君來勇拂是昭和二十年秋天”開始,共有七行。由此看來,這座詩碑是在過去的痛苦年代裏,為追求一種理想,以二十歲的青年為主而彙集在一起的年輕人的集體回憶。

從聽揭幕式錄音開始,矢野重也就不斷想起鬥爭時代,但在翌年一月底,詩碑落成僅三個月的嚴冬時節,南條源太郎死了。聽到噩耗後,矢野重也像孩子一樣哭了一天。

知道南條源太郎死訊幾天後,矢野的神智更加混亂不清。忠心耿耿的四宮喜一郎每天向奈保子報告病情。奈保子想起了尾崎士郎死時的情景,感到丈夫與他的多年好友是同呼吸共命運的。身為女人,她無法理解男人的世界。

矢野重也迷亂的神誌中,時常出現怒罵部下的情景。他叫不聽從他命令的部長寫辭職書,第二天,部長恭恭敬敬地來交辭呈,他得到了滿足:“現在是年底,你辭職後找工作也難。辭職書還是你自己保存吧。”他耳邊又響起當年自己的聲音。那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大丈夫氣概,但現在想起來,當年是多麼傲慢啊?這些往事像沉積在沼澤中的氣泡一樣漸漸升起來。在他稍微清醒時想,我實在是太任性了,但隨即又陷入無邊無際的昏迷之中。

胃部手術以後,矢野重也躺在拉著窗簾的房間裏,室內光線暗淡。隻有吃飯的時候,他才搖搖晃晃地走到飯桌前坐下。自從知道南條源太郎死後,他不願吃飯,在伊吹苑子督促下,他是為了完成任務才吃幾口。

入冬後,鹹海參腸上桌那天,矢野重也吃了整整一碗飯,他好久沒吃這麼多飯了。他回到房間,想起了佐久島的鬆本半久郎。他們第一次見麵時,鬆本還要依靠父母生活,學習打魚。矢野從中國偷渡回來時,鬆本半久郎已經是佐久島的優秀領導人。不知他是否覺察到自己是乘中國漁船偷渡回國的?想到這裏,矢野重也的記憶中浮現了在武漢逗留三個月時的情人林佩瑤。他想起了她有眯眼遠望的習慣,雖個子不高,但手腳修長,還有與第一次親密接觸之夜以及她的關於中醫的醫學知識……。

她說:“遇到你,我得救了。”如果真像她說的那樣,那是自己少有的一次對別人有益的戀愛。與她突然分手後,音信渺茫。

當時與中國音訊隔絕,是因為中國在與日本打仗,以後是中國的內戰,共產黨與國民黨打仗。現在,他覺得林佩瑤宛如在曆史中犧牲的近代中國。那時自己是真心想學中文,於是又想起了與自己一起閱讀魯迅的《阿Q正傳》的俞同誌。

這些事,他對誰也沒講過,隻能爛在肚子裏了。

鬆本半九郎迎接悄悄登陸的矢野重也,歡迎他,沒問一句他以前都幹了些什麼。矢野發燒躺倒後,鬆本像親人一樣關心照看。鬆本在佐久島生活,身體肯定很好。他的生活方式也許是真正最幸福的。在微明中,矢野睜著眼睛。他還記得,大約十年前,鬆本半久郎隔了三十多年,來到國策紙漿本社。那天晚上,鬆本住在大宮前的家裏。很晚才回家的矢野和鬆本、奈保子講起了往事。

“那時候,我還不到二十歲,什麼也不懂,他就把我從京都帶出來了。”奈保子說。鬆本半久郎說:“這叫搶婚。”

鬆本還記得矢野重也的好朋友近內、河合、木下半治他們說過的話。

“不過,真是他救了我。在京都養父母家,我當牛做馬。”

到底也沒去高知的安藝尋找奈保子的親人——這樣想,到底是現在的矢野重也,還是鬆本半久郎來訪那天晚上的矢野重也?過去與現在,在他的頭腦中混為一團。

“鬆本先生和那時候沒有任何變化。”奈保子的心情,好像回到了十八、九歲的時候,聲音清脆。

“我沒變化,不過矢野先生變了。”鬆本看著矢野說,“你那時候穿著白點花紋和服,罩著無袖外套,現在發達了,坐小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