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七章 彷徨的早晨(3 / 3)

當時一切都處於變化之中,GHQ每天發布新的政策指令。最近,在第一次土地改革令發布之後,又發布了第二次土地改革令,同時還發布了以解散財閥為目標的“股份會社整頓委員會令”。

不僅是GHQ發布政策指令。監督GHQ的同盟國遠東委員會,要求最高司令官麥克阿瑟,對工人運動進一步發展予以鼓勵。麥克阿瑟要求新上台的首相幣原喜重郎,進行解放婦女、獎勵成立工會、學校教育民主化等五大改革。

聽到這些報道時,他就想起了天皇的人格宣言:然則(中略)朕與爾等囯民之紐帶,為始終相互信賴、敬愛之結合,非生於單純之神話與傳說。以天皇為現世神,且視日本國民優越於其他民族,負統治世界之命運,乃基於架空之觀念……

矢野重也並不反對這樣講,尤其是“民族優越”的思想,很早以前他就對此反感。他感到難過的是,天皇必須在元旦時發表這個聲明不可。這種想法,源於他的一種屈辱感。那是去年的九月二十七日,他看到了一張照片:麥克阿瑟叉著腰,悠然自得,而天皇垂手直立在旁邊。

他讚成GHQ發布的有關現代化、民主化的指令,但又感到不安,因為他擔憂這些措施可能會使令人迷戀的蔭翳的日本文化從世界上消失。

在困惑中,矢野重也對GHQ不斷發布的改革指令,完全拋開個人的感覺、利害,仔細研究,采取慎重的態度,隻對理解的部分表示讚成。

日本剛剛戰敗後的領導人,還沒有全麵把握占領政策及其在時代潮流中的變化,觀察國際社會各種勢力關係的演變及東西方的對立,從而做出預測的方法和知識。很多經營者隻是探聽政府、軍隊的動向,並以此來決定自己的姿態、工作,還沒有自己收集情報做出獨立判斷的能力。因此,像矢野重也這樣,曾站在反權力的立場上,依靠自己的分析能力豁岀性命搞運動的人,有很多機會發揮作用。他自己也暗中認為,應該發揮自己在艱苦鬥爭經受過磨練的能力。在經濟同友會多次勸說之後,他回答鄉司浩平說:“那就讓我當發起人,但我不擔任任何領導職務,這是參加的前提條件。”

在這期間,日本經濟不斷下跌,情況越來越嚴重。昭和二十二年五月成立的日本政治史上的首屆社會黨內閣,發表了根本沒有堅定信心的“經濟緊急對策”。

矢野重也參加了以提倡修正資本主義的大塚萬丈為會長的經濟調查會,因此與許久不見的宮島清次郎的高足、日清紡的櫻田武在一起。興業銀行的宮田善次,住友的堀田莊三、經濟學家木內信胤等人也參加了調查會,這些人後來成為他的好朋友。還有銀行家工藤昭四郎,也是這個調查會的成員。他公然批評美國提岀的《經濟安定九原則》說:“一方麵要求增加生產,一方麵又控製擴大信貸。”

經濟同友會的全體成員都讚成工藤昭四郎的意見。這個《經濟安定九原則》,是原美國底特律地方銀行行長、現為麥克阿瑟的經濟顧問、駐日公使道奇想當然提岀的一係列緊縮通貨的政策。

日本銀行總裁一萬田尚登,也借助經濟同友會批判的東風,咕嚕咕嚕地轉動著大眼珠子,噔著聚集在一起的新聞記者,直言不諱:“如果施行這個緊縮通貨政策,日本企業就會滅亡。我承認有抑製通貨膨脹的必要,但重要的是時期和方法。采取這個政策,充其量也隻是反通貨膨脹政策而已。”

日本銀行總裁的反通貨膨脹論,麥克阿瑟元帥的經濟顧問道奇公使以危及彙兌行市為由加以拒絕。日本經濟由一個不懂產業實際情況的經濟學家左右,經過一、二年後,開始走向崩潰之路。矢野重也與遠征六高柔道部時的老朋友永野重雄重溫舊誼,他們都是經濟同友會的代表幹事。他們一邊加強與工藤昭四郎的團結,一邊執拗地要求GHQ改變經濟政策。道奇很惱火,放風說如果經濟同友會固執己見,就把它解散。

永野重雄、工藤昭四郎、矢野重也三人下定決心,即使犧牲自己,也要拯救瀕於崩潰的日本經濟。矢野重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有坐牢的經驗。到時候,我教你在獄中如何生活的方法。”

幾天以後的昭和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五日,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北朝鮮)的軍隊越過南北分治的三八線,進入南方,朝鮮戰爭爆發。日本必須當美軍的補給基地。那天一大早,永野重雄就給住在伊吹苑子家的矢野重也打電話。

“喂,神風來了。朝鮮戰爭開始了。”永野重雄對著話筒大聲說。矢野重也莫名其妙,他解釋說,北朝鮮的軍隊大規模越境,像是真正的戰爭。

“日本成為美國的兵站基地,會有軍需景氣。鐵、機械會好賣。經濟九原則的時代結束了,我們也不會因為違反占領政策而被捕了。”

永野重雄天真地笑了,矢野重也隨聲附和說:“是嗎?這樣我就不用二進宮了?”

永野重雄說:“是啊,可以說這是天助。”

他說完這句話,放下了電話。

矢野重也確實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但同時心情又沉重起來。經濟界人士說什麼神風、天助,可以理解,但朝鮮半島在日本殖民地時代,飽嚐生靈塗炭之苦。那裏的人卷入戰爭卻拯救了日本,這算什麼事呢?

放下電話之後,矢野重也還想睡一會,又回到被窩,但卻興奮得睡不著。他想,在自己知道的文人中,聽到朝鮮戰爭爆發的消息,可能沒有一個人說好。尾崎士郎可能會說:“是那裏人民的不幸。”尾崎一雄可能擔心隻在大邱的丘陵地帶才有的昆蟲——美麗的斑蝥會滅絕。淺野晃可能會說:“所以我討厭社會主義國家。”

矢野重也不能不承認,經濟界人士和文學家之間,終究有互不相容的矛盾,或者生活在不同環境的事實。拋棄那一方?不,或者被那一方拋棄?他邊翻身邊思索。看來問題簡直,但對他卻是兩難。翻譯工作,他現在正慢慢地重譯安德烈·莫洛亞的《英國史》,想以此做個了結。但一想到這裏,心裏就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悲傷。

不僅翻譯,他正想將來以大宮柳軒的筆名多寫長篇隨筆、小說。從這個筆名,他又聯想起與伊吹苑子生的那個男孩。那是四年前,日本戰敗的第二年的七月。他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下決心告訴了奈保子真相。

奈保子臉上的肌肉一動不動,麵無表情,像雕像一樣,聽著丈夫自白。

“對不起,沒想要孩子。不知怎麼搞的,突然懷上了。”

“你這樣講對不起伊吹女士。生下的孩子也可憐。這不像你這個反對歧視的人說的話。”奈保子批評矢野重也說。說起來,她的話是對的。

“對不起。”矢野重也說。他現在說的對不起,與剛才說的含義不同。他邊說邊想,奈保子了不起,因此這句“對不起”中,包含著高興的成分。奈保子聽了矢野重也的坦白之後,心裏既有憤懣,又有鬆了口氣的感覺,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其實,在戰爭結束之前,奈保子就知道伊吹苑子的事。在丈夫的朋友中,有人粗心大意,三次把寄到苑子家的名信片寄到了奈保子住的杉並區大宮前的家。奈保子默不作聲,在名信片上加上簽條,轉寄到苑子柳橋的家。苑子的地址,是從矢野重也因為什麼事放在桌子上的記錄紙上知道的。苑子可能見過奈保子,隻是矢野重佯裝不知而已。

矢野重也本來是個透明的人,什麼事也隱瞞不了。戰後,奈保子常常為他是那麼高的非法的黨的幹部而感到震驚。他遇到困難時頗為天真。如今看到他在自己麵前低頭認錯,覺得自己不會永遠憎恨他。

奈保子看著丈夫不知何時頭發已經稀疏的頭頂,想起了在思想警察隨時都可能闖進來的緊張中度過的日日夜夜。至少可以說,那種玩命的日子隻屬於我們兩個。奈保子在不知不覺中,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年輕時,矢野重也抱著自己的大手,覺得就是那沒見過麵的父親的手。可是她不知道那是戶口本上的父親野川馬吉,還是母親家素豁出身家性命愛戀的那個在東京學醫的大學生?

奈保子想,什麼時侯,在什麼地方,丈夫變成了一個無聊的市俗的男人了呢?她眼前浮現出丈夫的同事南條源太郎、石倉巳若,丈夫尊敬而自己隻見過一次的宮島清次郎,丈夫認為比自己更勝一籌的新聞記者丹波秀伯。在這些人麵前,他也像在我麵前那樣,如同一個大孩子嗎?不會是這樣。肯定是一板正經地開口閉口日本的將來、經濟的發展。奈保子突然怒火中燒,不管他講得多麼漂亮,全是謊言。她想大吼一聲,於是閉上了眼睛。必須稍稍調整一下呼吸。怒火一旦過去,自己就能忍耐。她想,至少現在我還有兩個人一起度過的最輝煌的時光。

奈保子擔心的是,知道丈夫有了情人後,十五歲的長女﨟沙會不會頂撞父親,情緒消沉?這個姑娘和自己一樣耿直穩重。不能叫她因此而不再信任男性,悲觀厭世。一想到﨟沙,奈保子眼裏充滿了熱淚。她不知道,是女兒可憐,還是自己可憐,抑或是兩個人都可憐?

“對不起。”矢野重也不斷地道歉。

為了不影響年輕女兒的心情,我隻好平靜地接受這一現實,但也正因為如此,對這個男人的輕蔑更加深入骨髓。奈保子瞪著矢野重也心裏想。忍耐,我在兒童時代就已經習以為常了。奈保子勸說自已,不由得眼淚就要流下來了,但她竭力忍住。幸好他在坦白之後,確實感到尷尬,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

“今天晚上有兩個約會。”

矢野重也找了個借口,站了起來。他過去從來不這樣。奈保子端坐不動,置之不理。

奈保子思前想後,決定不告訴﨟沙。她一直到上大學都是在基督教學校,與住在商業街的伊吹苑子碰上的可能性很小。隻要注意丈夫那些粗心大意的朋友,不要露出馬腳就行了。

幸好﨟沙什麼也不知道,一天天長大,出落為美麗的大姑娘。由興業銀行行長介紹,與將來肯定當行長,現在為年輕的副行長的宮田善次的弟弟訂了婚。宮田善次比他弟弟年齡大很多。在經濟同友會與GHQ經濟九原則政策激烈對抗時,官田善次是與矢野重也、工藤昭四郎等一起戰鬥的同誌。宮田善次蕭灑機敏,弟弟與他相反,是個文靜的理工係副教授,專業是地球物理。

從相親時開始,兩個人就互有好感,所以進展很快。當時還是鮮有女子上大學的時代,談婚論嫁,依然照老規矩進行。矢野重也可能因為與伊吹苑子生了個男孩,所以對女兒的婚事格外盡心。

宮田善次的弟弟、正三郎與矢野﨟沙的婚禮定於半年後的十一月十日舉行。矢野重也、奈保子及周圍的人都認為,認真溫和、是非曲直涇渭分明的宮田正三郎,與繼承了母親秉性、性情穩重的﨟沙是天作之合。

這樁婚事,有矢野重也與新郎的哥哥宮田善次是密友的背景。新郎的哥哥是個才子,年輕輕的四十三歲,就被選拔為興業銀行的副行長。雖然是在日本戰敗不久,年長者多被開除公職,但如此年輕就擔任這樣重要的職務也非同尋常。矢野重也與他第一次見麵,就被他那與一般銀行職員不同的談笑風生的性格打動。

在婚事順利籌備的六月二十三日,發生了興業銀行的重要客戶昭和電工的日野原節三社長賄賂政治家而被逮捕的事件。警方搜查波及到主要關係銀行的負責人。宮田善次是責任人。如果是矢野重也自己的事情,他會主張“家屬親戚卷入事件,逮捕不逮捕,與本人的價值沒有任何關係”,態度不變。但這件事放在不諳世事的﨟沙身上,他擔心女兒會為此而煩惱。

連日來,報紙連篇累牘大肆報道這個大疑案,正義的呼聲響成一片,什麼“金融資本與大企業、政界勾結的醜聞”,“隻有今天才能糾正弊端”等等。身為父親,矢野重也也擔心物理學者宮田正三郎能否在這種環境下,繼續保持發展與﨟沙的感情。宮田善次托人捎話說,從道理上來講,婚事應該由他們自己決定,但我不想為你們添麻煩,所以即使解除婚約,我也沒有異議。聽到這些消息的伊吹苑子開始活動。

她頭腦靈活,喜歡聽流言蜚語,自己也編造假話,現在正是散播的時候。

“這可不好辦。既然這樣,還是斷了好。不然的話,你會被看作同夥。”

伊吹苑子嚴肅地勸告說。矢野重也不知道伊吹苑子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她的真實意圖,在他眼裏,她隻是一個孩子的母親。

在共產黨不合法的時代,他身為黨的幹部,也曾經遭到報紙的攻擊。先是說要打他,用他的血進行祭祀。如果他的部下中有女黨員,就寫“風聞是情婦”。他愛喝酒,就寫“有耍酒瘋的毛病,一喝酒就胡鬧,沒有威望”。這些報道都來自“當事人”。但沒有一家報紙雜誌對這些“當事人”的望風捕影說“等一等”,重新分析一下。如果采取保留的態度就會落後於別的報紙,所以重要的是要快,而且要煽情。

矢野重也覺得,昭和電工事件,可能有政治鬥爭的背景。雖然他沒見過日野原節三社長,但他確信灑脫而機敏的宮田善次根本不可能、也不會參與賄賂事件。最近關係開始密切的小林中,在當富國征兵保險公司的董事時,也卷入了帝人事件(昭和初期,圍繞帝國人造絲股票買賣的賄賂事件。昭和九年(1934)受賄嫌疑涉及內閣,齋藤內閣總辭職。該案被譴責為平沼騏一郎等人的倒閣陰謀。——譯注)疑案,三年間,受到拷問,甚至到了要寫遺書的地步,在獄中吃盡了苦頭,經受了考驗,最後宣布無罪。據說這個事件的背景,是舊財閥和新財閥,政友會與民政黨之爭。但有關材料沒有公布,社會對此漸漸失去了興趣。

與小林中比起來,宮田善次純潔而開朗。他一直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走到今天,也許還沒有嚐過比死還痛苦的折磨。矢野重也擔心,如果警察像戰敗前一樣凶狠地拷問,他會不會受不了,信口胡說?

“你很重友情,但可憐的是﨟沙。”

伊吹苑子說。矢野重也聽著聽著,漸漸來了氣。也許是胡猜亂想,自從兩年前她生下男孩誠也之後,似乎腰杆硬多了。但她一說到﨟沙可憐,矢野重也也猶豫起來。如果伊吹苑子不說下麵這句話,他也許會繼續猶豫下去。但伊吹苑子看矢野重也煩惱的樣子,又說了一句:

“而且,這樣一來,宮田先生也當不了行長了。”

剛才她講的很有道理,但為什麼還要故意火上澆油呢?伊吹苑子這句話使矢野重也明白了她心裏在想什麼。

“你說什麼?”矢野重也的聲音高起來,斥責道,“你認為對方的哥哥當不當銀行行長是決定女兒結不結婚的條件嗎?這是誰教你的?好了,今後有什麼大事你不要多嘴。出去,你給我出去!”

伊吹苑子沒想到他會這樣,心想我的話擊中了要害,使他發火吧?她翻著眼珠看著矢野重也說:“對不起,你心情不好。我是為你想才說的。”

她嘟嘟噥噥地反抗道。

“什麼,你再說一遍試試!”伊吹苑子看他真動了肝火,忙說:“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是我不好,以後不說了。”

正巧這時,裏邊房子裏的誠也可能聽到了父母的爭吵聲哭了起來。伊吹苑子沒有起身,倒退著出了屋。

矢野重也悲從中來。他對自己找的女人如此庸俗勢力,感到驚訝。年輕時認識她時,她可不是這樣的人。雖然如此,但來找矢野重也的客人,特別是與事業有關的客人,如果沒有伊吹苑子,就不會有那樣無微不至的招待。

她辦事周到,有眼力見,連等待的汽車司機,都會發給煙錢。她對做飯,興趣不大,但對於傭人,輕重緩急,使用有方。她知道傭人們心裏想什麼。因此,客人來了,即使矢野重也不在家,也會很高興,叫著“伊吹女士”“伊吹女士”,把她當成了寶貝。客人們或者開始商量事情,或者叫伊吹苑子拿出圍棋,對弈取樂。

奈保子與伊吹苑子不同。正如﨟沙的未婚夫宮田正三郎說的那樣“你母親真了不起”,學者、編輯們都喜歡奈保子。但在經濟界人士的眼見,她不會像伊吹苑子那樣受歡迎。

矢野重也為自己的發現而不知所措。他聽到一個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的聲音說:把兩個女人相比,這叫什麼事呢?可是,揮之不去的印象是,這兩個女人的存在,映襯出他自己的雙重性格。

這一年的五月,矢野重也出任國策紙漿的專務董事,負責經營計劃。他最初的工作是把被占領軍指定為限製公司的北海道勇拂工廠的設備拆出。因為工廠的設備是從中國廣東省拿來的,所以占領軍命令還給如今的戰勝國中國。

矢野重也鼓勵沮喪、不斷流淚的南條源太郎,說必須計劃再建一個新工廠。建新廠需要資金,於是開始籌措資金,與各方麵聯係交涉。與宮田善次成為朋友,也是因為這件事。

宮田善次到苑子家來過幾次,苑子說:“這是個好人,他真心對你好,你們對脾氣。”

可是她卻因為宮田善次當不了行長而要解除婚約。矢野重也想,她的這種想法也許很正常。自己對喜歡的人從來不計較利害得失,有伊吹苑子這種世事洞明的人輔助也有必要。

然而,即便如此,違反人性的意見,縱然說是為我考慮,那也不行,絕對不行!矢野重也又生起氣來。

矢野重也發覺時,已經上了山手線。他在下意識中,不知不覺上了車,在澀穀換上井之頭線,去大宮前的家。可是,這時候不能到奈保子那裏去。與伊吹苑子吵架而到奈保子那裏去太無聊了。而且在誠也出生以後,與奈保子也不能無話不談了。他有一種無家可歸流落街頭的感覺。

矢野重也知道,涉及到昭和電工事件的﨟沙的婚事,對自己考慮今後的人生道路有重要意義,所以要深思熟慮,不能有閃失。﨟沙是自己革命家時代唯一的成果,她的終身大事應該與母親聰子商量一下。在母親的眼裏,﨟沙是她鍾愛的孫女。這時,一個奇妙的想法浮上心頭:把自己的煩惱告訴母親,聽完母親的意見後再下決心,自己與奈保子結婚時根本沒有與母親商量,所以可以借這個機會向母親表示些歉意。柳橋的伊吹苑子,他從來沒有對母親說過,也不想說,苑子主張退婚的意見更不能講,隻能把她的想法用自己的口氣告訴母親。

矢野重也決定之後,下了電車,等待開往相反方向的電車。他看見站台的椅子上坐著的一個人很像淺野晃,不由得想起逃到勇拂工廠宿舍後一直沒見麵的淺野,不知他現在怎麼樣?有一次,他聽說淺野得了極嚴重的肋膜炎,生命垂危,非常擔心,但後來總算搶救過來了。

仔細想起來,矢野重也覺得他是一個生活方式極其單純的人。因為單純,所以直線衝進新的理想。放棄革命之後,他隻剩下一個理想:五族共和。他的這個所謂理想隻是為了擴大日本版圖掠奪殖民地而已,但淺野晃緊緊跟隨這種思想,成為最熱心的讚美戰爭的詩人。

日本戰敗以後,輿論界對淺野晃的批判比任何人都激烈,之所以如比,不僅因為他的言論明目張膽,還因為他在私生活方麵沒有任何辮子可抓。他潔身自好,白璧無瑕,反而更激起了人們對他的憎恨。矢野重也想,和他比較起來,自己怎麼樣呢?矢野重也閉上了眼睛,在他的視野中出現了搖晃著滿頭蓬亂的頭發,在勇拂的荒野中彷徨的淺野晃。他所支持的共產黨、大日本帝國都一敗塗地。矢野重也想,人們可以指摘他的愚蠢,但誰也沒有資格嘲笑他的真誠。

三澤的矢野家,在日本戰後的土地改革中失去了土地。剩下的茶園和自家用地勉強可以維持自耕農的生活。在艱難中,聰子和長子春雄同心協力,搞茶葉加工、批發和農業協會,擺脫了困境,贏得了村民的尊敬。聰子已經七十四歲。

幸好被燒毀的房子建好了,至今還在,庭院依然保持著從前的樣子。

矢野重也首先向母親報告了﨟沙的婚事:“可是,常言說好事多磨。本應該當新郎的宮田正三郎的哥哥,因為受昭和電工事件牽連被逮捕。有親戚說,善次被關起來了,這時候還是別談婚事。我是為了聽母親的意見才回來了的。”他講了回鄉的目的。

“﨟沙的未婚夫被抓起來了嗎?”聰子問。

“沒有。他是物理學者,跟這件事沒有關係。”矢野重也回答說。

聰子馬上說:“既然這樣,有什麼好商量的?”她的眼神在問矢野重也,你到底要商量什麼?她聽了兒子的一陣說明後訓誡道:“你最近變成了凡夫俗子。這樣雖然叫我放心,但想起從前,你不會因為這種事猶豫不決。”她又補充說,“你的曾外公丸尾文六說過,革新離不開監獄。”

“啊,對不起。”矢野重也低頭道歉時,捫心自問,是啊,有什麼可猶豫的?連自己都覺得可笑。他哈哈大笑。笑聲如決堤的洪水,一發而不可收拾。

“哈哈哈,哎呀,對不起。是我的問題呀,哈哈哈。”

矢野重也發覺母親臉上現出驚訝的神色,終於止住笑說:“對不起。沒想到會猶豫起來,連我都覺得自己變成了庸俗的市儈,所以覺得可笑。”他道完歉後,一口氣說,“結婚典禮打算定在秋天十一月十日。不管昭和電工疑案情況如何,也要按期舉行。屆時務請母親出席。”

經過這些波折,婚禮如期舉行,矢野重也感到高興的是,新郎的哥哥宮田善次保釋後也出席了。隻是應該由宮田善次代表親戚家族致詞一事,考慮到當時的社會氣氛,由矢野重也來代替。

會場很靜。矢野重也獨自走到麥克風前,開始講話:“本來應該由宮田善次君代表新郎宮田家向大家表示感謝。但他因種種原因有所不便,所以由我來代替向大家表示感謝。”

矢野重也之後誇讚了新郎的性格,說他與﨟沙是一對天作之合的夫妻,還講了奈保子的優點。他說這有點津津樂道家事之嫌,就比打住,引起一陣笑聲。講完話時,他用德國共產黨領導人羅莎·盧森堡的名字為女兒命名時的心情,突然像穿透厚厚雲層的一抹陽光,在他的心中閃耀。

那是在三·一五事件中被逮捕,在獄中退岀共產黨,組建日本共產黨勞動者派不到一年的最困難的時期。矢野重也與奈保子從上落合搬到了大森的馬込。奈保子為來的同誌們做飯,做醬湯時,同誌們就抱著﨟沙去散步。﨟沙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如今,﨟沙已經成為一個誠實、穩重、正直的大姑娘。看著身著傳統新娘禮服的女兒,矢野重也感到內疚,差點流出眼淚。這種心情,與經曆過種種艱辛的奈保子是相通的。

矢野重也一邊在蒞臨的政界、財界的領導人、幾位文人麵前致謝意,一邊想即使在女兒的結婚典禮上,自己也有不能說的記憶和想法。

請來的客人,大多是敬重宮田善次、矢野重也為人的人。他們對於矢野重也岀人意料的答謝詞說“一旦成為新娘的父親,矢野也變得心平氣和了。”這些話既是表揚,也是明顯的批評。

﨟沙的婚事,使矢野重也在考慮今後的生活方式時,朦朧中受到一點啟發。他親身經曆的昭和電工疑案,使他懂得,經濟界人士的人生,也是波瀾起伏的,想堅持自己的人生宗旨也並非易事,不時也要與社會戰鬥。圍繞著經濟安定九原則與GHQ對決時也很緊張,但這次不同,亊件就發生在自己身邊。

然而,困難卻能激發他的勇氣,使他覺得,即然這樣,自已更應該發揮作用。不追求名利一直是他的人生準則,這反而使他更看清了自己必須發揮的作用。再過三天,他就四十九歲了。

明確了自己身為經營者的生活方式,以前在感情上對待工人運動一直躊躇的態度,如今變得堅決。工會忠實於自己的立場,一切都從保護工人的利益岀發,而經營者必須與他們針鋒相對。新的經濟必然在力量與力量的對決中誕生。

一個普通人的生活方式,與一個經營者的生活方式產生矛盾時,實際上是當惡鬼,還是放棄經營的選擇,二者必居其一。女兒的婚事,應該按照一般人的道理選擇。如果想通過女兒的婚事,鞏固自己經營者的地位,那是卑鄙。

昭和二十四年春天,在討論加強日經連執行部力量時,與人們的意料相反,矢野重也就任理事。與此同時,社會上對他的批判愈發激烈。通稱“日經聯”的日本經營者團體聯盟這個組織,是在日本戰敗後,直接麵對工人運動的攻擊,喪失自信的經營者們,按照不同產業組織起來,與工人針鋒相對,以確立經營權為目標的團體。

當煤炭礦業聯盟出身的專務理事說矢野重也就任理事的消息時,碰巧該組織的地方部副議長櫻田武,宣傳、特別委員長永野重雄在日經聯大樓談話室,他們相互看著樂不可支:“是嗎,矢野參加了嗎?太好了,這很有意義。”

以前他們總覺得矢野重也不願意站在工人運動的對立麵。他曾經是共產黨員,這樣會傷害他的自尊,所以心懷畏懼。但櫻田武和永野重雄聽說他就任理事,認為他已經不再躊躇。

那時候,矢野重也發現,一個新的趨勢越來越清晰明朗。

在中國大陸,出現了新的動向。日本投降後,已經沒有必要再維持抗日統一戰線的國民黨蔣介石和共產黨,為爭奪政權開始了內戰。

關於那方占優勢的問題,到了昭和二十三年的春天,大體上已經明朗。日本新聞報道說,華北、東北等共產黨控製的地區,與國民黨統治的地區相比,幾乎沒有天災,麥子、雜糧豐收在望。另一方麵,在上海等地區爆發了惡性通貨膨脹,蔣介石派他的兒子蔣經國去上海取締黑市。

矢野重也認為,在保留租界的上海,如果能取締黑市經濟,那簡直是奇跡。

矢野重也悄悄想起了在武漢時見到的年輕的毛澤東和周恩來。他從報紙的報道中知道,毛澤東與周恩來已經是中國共產黨的重要領導人。自己在中國待半年多這件事,他對誰也沒有明確地說過,所以隻能自己獨思默想。

在這期間,在日軍曾經占領的徐州,國共兩軍展開大戰,國民黨軍隊慘敗的消息也傳到了日本。華北頒布戒嚴令。

到了十二月,不僅徐州,連天津、南京,共產黨軍隊占領也隻是時間問題。矢野重也沒有與任何人商量,命令最信任的秘書四宮喜一郎調查了解中國的形勢。他擔心的是,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與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的關係急劇惡化的過程中,如果中國的革命成功了,對日本會產生什麼影響。

矢野重也在批判道奇公使經濟安定九原則,與GHQ對立時,就一直在思考,倘若中國革命成功,麥克阿瑟的對日政策是更加嚴厲,還是把日本作為自己的夥伴而有所緩和。當然自己對這些問題也並不完全清楚,隻是因為自己有大家都沒有學過的胡亂的知識,喜歡胡思亂想而已。在經濟同友會、日經聯的活動中成為好朋友的小林中、永野重雄、櫻田武等人,關心的隻是在一月的選舉中,吉田茂所率領的民自黨占絕對優勢,反對黨日本共產黨隻有三十五名當選。他們煩惱的是與GHQ對立的經濟政策的爭論如何收拾。

這一點,從永野重雄知道朝鮮戰爭爆發的消息時的興高采烈,說什麼“這是神風,這是天助”就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矢野重也猛然想到,中國革命將乘勝向南方發展,如果美國、蘇聯陣營參戰,那麼鹿死誰手還很難說。唯一清楚的是,日本將陷入更加悲慘的境地,所以必須盡快加強基本政策。他接受電氣事業重組審議會委員這一職務,就是出於對中國革命勝利後日本命運的擔心,許多事情必須現在決定的危機感。

GHQ指示成立這個審議會,但吉田茂在經濟界朋友很少,感到為難,於是請原三井財閥的當家人池田成彬來選人。最後選了鬆永安左江門任會長,慶應義塾大學法學部部長小池隆一,複興金融金庫理事長硬漢工藤昭四郎、日本製鐵的三鬼隆、矢野重也為委員,總共有五個人。

對池田成彬提出的電氣事業重組審議會人選名單進行醞釀時,由吉田茂、鬆永安左江門、還有吉田茂諸事都與他商量的白洲次郎、商工省出身的椎名悅三郎等四人研究。他們選擇的標準是,淡泊名利地位,有骨氣,不怕美國威脅。

白洲次郎從年輕時就熟悉高中、大學時代在英國度過、在大使館當過外交官的吉田茂。他常常與矢野重也去銀座的壽司店,也聽過店裏的老頭說矢野重也會幾國外語,是個與眾不同的文人,膽子大,沒架子,所以對矢野有了好感。白洲次郎從心裏厭惡那些政治家和經濟界的暴發戶,所以知道矢野重也在經濟界的活動中很認真,就竭力向吉田茂推薦。

吉田茂征求椎名悅三郎對矢野重也的意見時,他表示讚成:“嗯,他的確是個有膽量的漢子。為人爽快,對付美國人,他可能合適。”在大日本再生紙製造會社成立時,椎名悅三郎任工商省總務局長,接待過南條源太郎與矢野重也,聽過他們的議論。

開始時,矢野重也認為,電力事業,不管怎麼說,是公益事業,還是由國家管理好。但在長達十七次的審議中,他逐漸同意了鬆永安左江門的“有秩序競爭”的觀點。

最後,矢野重也完全讚成九電力案。在審議期間,他還主動代替鬆永安左江門遊說大蔵大臣兼通產大臣池田勇人,法學家小池隆一,複興金融金庫的工藤昭四郎,鋼鐵界的三鬼隆等人。

矢野重也在這次活動中,找到了在什麼地方、怎樣調合公共、正義、競爭這一難題的答案。

矢野重也雖然支持鬆永的提案,但在對人的好惡上,他依然堅持以前的標準。

通過這個審議會,矢野重也與白洲次郎、池田勇成為密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