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畔豪雄常常為矢野重也的形勢分析拍案叫絕,而且為日本軍隊上層領導對事物缺乏客觀認識的能力而感歎唏噓。矢野重也認為,不僅是軍部,包括天皇周圍的重臣們,完全醉心於眼前的國內政治的討價還價,根本沒有世界眼光。
到新加坡以後,矢野重也最大的感受是英國殖民地政策的巧妙。英國殖民者修整城市的上下水道、製定城市計劃,給當地人留下英國統治以後生活得到改善的印象。這與日本大舉伐木,把朝鮮半島的山剃成光頭有天淵之別。
在他們沒有統治的地方,發動鴉片戰爭,無所不用其極。但在殖民地,他們的一切占領政策都嚴格地遵守如果沒有當地人的協助就不能成功這一鐵的法則。矢野重也雖然堅決反對殖民主義,但他想對懷有好感的岩畔豪雄講實話。
“岩畔先生,現在如果不從本質上提高以前的占領政策,一旦戰況不利,日本將陷入困境。”矢野重也坦率地講了自己的想法,“這裏幸好有岩畔先生,但一想到日本軍隊在中國大陸占領地都幹了些什麼,就不寒而栗。”
說這些時,矢野重也聽到心裏另一個聲音責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到新加坡來?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阻止戰爭擴大嗎?他為了打消這些念頭,固執地說,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思想,這是我的生活方式。
岩畔少將同意矢野重也對日本占領政策的擔憂,坦率地說出把他請到新加坡來的目的:“在印度問題上,我打算由始至終,不出兵,而是建立友好關係。因此,矢野先生,我覺得很有必要聽一聽您的意見。”
“我懂了,可是,現在還來得及嗎?”矢野重也說這話時,岩畔豪雄少將淒楚地微笑著,一言不發。他知道東條英機討厭自己,把自己派到新加坡的意圖。同時他也從日本參謀本部得知,日軍在新幾內亞戰線已經失敗,並決定從瓜達爾卡那爾島撒退。
過年之後,他們兩個人就這個沉重的話題又多次商談。在一次宴會上,矢野重也被一個喝醉的中尉纏上了。
“東條閣下是英雄。戰則必勝,勝則必進。你不這樣看嗎?矢野先生。”一個高個子中尉,手搭在矢野重也肩膀上問。矢野重也怒目而視,回答說:“我完全不這祥看。他是個權欲熏心的官員。”
那個喝醉的中尉兩眼發直,恕吼道:“什麼?你再說一遍!我不允許你用這種語言破壞軍隊的名譽。”
岩畔豪雄聽到吵鬧聲,慢慢走到怒目而視的兩人身邊,大喝一聲:“山田中尉,你要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位是我請來的貴賓。不許無禮。滾出去。”
中尉突然軍靴根一碰立正說:“山田中尉,失禮了!我走了。”
他從宴會廳消失了。
矢野重也在新加坡逗留期間,戰況日益惡化。五月,阿圖島的日本守備隊在占絕對優勢的美軍的登陸進攻中全軍覆滅。在這之前不久,日本聯合艦隊司令官山本五十六乘坐的飛機,在所羅門群島上空被美國戰鬥機擊落,山本斃命。
矢野重也在新加坡期間曾去吉隆坡、爪哇,與獨立運動的領導人會麵,但潛入印度,促進日印同盟,從側麵促進中國與日本的和平這一岩畔豪雄機關長的構想,卻胎死腹中。昭和十八年夏天,日本已經失去製空權、製海權。
七月時,岩畔豪雄把矢野重也叫來說:“正像你說的,印度獨立運動已經來不及了。造紙會社方麵也擔心你的安全。我已經安排五天後飛往日本的航班。但是,必須避開敵人的耳目,不經過台灣上空。”
“沒去印度,很遺憾。承您關照,在這期間,我的身體完全恢複。戰爭不行了。”矢野重也說話時,岩畔豪雄默默地抬起頭,看著聶帕櫚葉尖上的明月。矢野重也想,這次分手,也許就是永別。他暗自決定,如果自己在戰後還活著,一定要寫一寫這位優秀的軍人。
這之後的幾天,矢野重也遊覽了植物園和被軍人們稱作“南洋姐墓”的日本人墓地。用澤庵石修的“南洋姐墓”,建在可俯瞰海灣、麵向日本的山坡上。模糊不清的墓碑上刻著“鬆野墓、享年十六”、“日代、享年十四”,最不清楚的是刻著安政或天明等江戶時代年號的墓,明治以後的墓也很多,但字跡清晰。
矢野重也默默地佇立在烈日之下,四周很靜,隻有輕輕的海風。墓地中到處是開著鮮紅花朵的無葉的火焰樹。在閉關鎖國的江戶時代,一直有拐賣少女的商人,買少女的男人。在寂靜中,他好像聽到那些專門來人世受苦的姑娘們如泣如訴的呻吟。她們中的大多數人是不是仇恨被商人的花言巧語蒙騙的父母?因而她們的悲哀也更加深重。那天夜裏,矢野重也在夢中看到一條身體衰竭橫臥著的一條鯨魚。黑色閃亮的日本列島狀的鯨魚很快腐爛發臭。
社長石倉巳吉、南條源太郎正在等著矢野重也回來。因為一切為了軍事,整個經濟結構和運轉極不諧調。失去了製海權以後,依靠船泊運輸的原材料急劇減少。砍伐鬆樹,用鬆樹根煉出的油充當航空汽油,飛機根本飛不起來。造紙業由於進口紙漿驟減,雖然有政府用紙配額,但報紙雜誌的頁碼都必須削減。
在這種情況下,大日本再生造紙顯露頭角,引人注目,但造紙機械的能力下降,摩損的卷紙橡膠滾筒無處可換。這時候,急需與軍方交涉,打入主管官廳憑實力搞到資材、原料。南條源太郎自信有這個實力,但要命的是他沒有這些人際關係。
康複的矢野重也,內心雖然已經預感到日本將戰敗,但為了不辜負社長和同事的期待,如猛獅般展開攻勢。
奇怪的是,日本將戰敗的預感並未影響矢野重也的活動能力。他想,敗就痛痛快快、堂堂正正地敗。他覺得,當把對中國大陸的輕率侵略定為國家的方針時,當知道這是魯莽之舉的勢力沒有阻止戰爭時,當政黨、政治家們把自己的安全和榮華富貴置於國家命運之上而迎合軍方時,就可以預見到國家必然滅亡的命運。他暗想,國家走到這一步,不能克服自身的軟弱和素質低下的共產黨也有一定的責任。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脫不了幹係,是同案犯。組建日本共產黨勞動者派及其消亡,是自己的責任。他現在終於明白,自己的行動隻能使共產黨的力量在內部鬥爭中消耗。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
在萬念俱灰中,他隻想以幹淨利索的方式滅亡而贖罪。然而這種感情,又成為矢野重也在即將戰敗的日本活動的原動力。
對於在這種心境中走馬燈一樣日夜奔波的矢野重也來說,去菲律賓前線後音信全無的尾崎士郎突然毫發無損地回來了,無疑是天大的喜訊。
他馬上去見了平安歸來的尾崎士郎。
“你總算回來了。聽說菲律賓也打得很苦。太好了,太好了。”矢野重也一次又一次端詳尾崎士郎的臉,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滔滔不絕地說,“有點瘦了。對了,我們好歹算是國策公司,糧食優惠,有特殊待遇,你來吃飯吧。我們一起辦雜誌。”
矢野重也真誠的歡迎,使尾崎士郎有一種回家之感。他問:“紙張不是有配給嗎?”矢野重也馬上回答說:“是的,但我是造紙會社的董事。”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以自豪的口氣說自己是董事。他們費盡苦心的北海道工廠總算還在生產。
“造紙時,總會出一些不合格的產品,上不了印報紙的高速輪轉機。但印刷發行量不大的同人雜誌,因為用平版印刷,還是完全可以的。”
矢野重也的說明,對尾崎士郎來說當然是喜訊。
他們多次見麵協商,決定首先加強矢野重也三年前就參加的同人雜誌《日本文藝》。同人雜誌除淺野晃、林房雄之外,還有他們兩個都非常熟悉的一些文人,組成了一個相互信任的團體。矢野重也在繁忙的工作之餘,見縫插針,開始寫漫筆《織田信長》。他用江戶時代通俗小說的筆法,寫織田信長,批判軍部,或記述與文人的愉快交往。
他在隨筆中有這樣一段:有一天在赤阪見附的坡上,與東條英機不期而遇。警備的摩托車尖叫著飛馳而來。這是誰呢?我想,定睛一看,是我的敵人東條英機傲慢地坐在敞蓬汽車裏。“這個混蛋”——這樣喊還未時尚早,我啐了一口唾沫。
接著他又反思道:我這是怎麼了?以前受騙上當,倒大黴,也沒有這樣憎恨人,為什麼對這個男人如此厭惡?
矢野重也對東條英機的批判文章在編輯會上成了問題。“這樣寫,不要緊嗎?”有人擔心地說。因為那還是把批判東條英機視為有反國家體製思想的危險人物而逮捕的時代。但《日本文藝》同人的大多數,對於隨著戰況日益惡化而更加專橫跋扈的軍部都忍無可忍,所以主編牧野吉晴拍板決定:“原文照登,一切後果由我負責。矢野重也——大宮柳軒,過去曾被當做石原莞爾派而被東條英機派逮捕,他是受害者,當然有憤怒的權利。”
他們都把編輯會議看作是打破時代的閉塞,恢複生氣的場所。
矢野重也在寫漫筆《織田信長》時使用的筆名是大宮柳軒。這個筆名是知道他在柳橋有個情人的尾崎士郎給他起的。當他知道為他取的筆名是大宮枊軒時,撓著頭說:“唉呀,不好意思。”但並沒有生氣。他性格直率,不太會隱瞞私生活的秘密,不管什麼事都開誠布公,所以他在柳橋有個情人伊吹苑子、藝名叫苑子,很快在同事和文人中傳開了。
矢野重也與伊吹苑子成為情人,背後也有宮島清次郎等前輩的考慮。他們想把矢野培養成為非常時期經濟界的新領袖,但他強烈的正義感和不允許歧視的頑強性格又令人擔憂。而且他動不動就打架,一旦受到挫折就不知會幹出什麼事來也令人不安。所以在妻子之外再有一個喜愛的女人,在私生活方麵嚐點苦頭,會使他知道人世間不全都是合乎道理的事情,“矢野君也許會得圓通些”。
雖然有了這樣一個煞費苦心的筆名,但重要的《日本文藝》每期卻越來越薄。這不僅因為紙張的產量越來越少,也因為同人有的被征入伍,有的與家屬一起疏散到地方,連開個會也很困難了。
在《日本文藝》的同人中,有一個帶著生病的家屬轉移到長野高原,另一個回到故鄉福島,還有兩個雖已人到中年,但卻再次被征召入伍,留在東京的人,也每天為買糧食而奔波。現在能集在一起的隻有尾崎士郎、主編牧野吉晴,淺野晃和矢野重也四人。在尾崎士郎最後也決定疏散到伊東的那天晚上,他們悄悄地在柳橋的伊吹苑子家開了個送別會。
當時的花柳界的客人,逐漸以軍人和官員為主,飯店也是這個月關一家,下個月有兩家提出停業申請,飯菜也不足,藝妓有家的回家,沒家的必須當女子征用工到兵工廠去幹活,人數減少了四分之一。
在二月的一個寒冷的夜晚,大家都喝了一點矢野重也帶來的酒,話題又轉到戰爭的前途上來。
“眼看著要完了,怎麼樣才能保住日本文化,使它不滅亡呢?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淺野晃說。
“八千萬日本人不會死光,可怕的是精神的毀滅。”牧野吉晴回答說。
“不,有希望。還有希望。”矢野重也說,“戰爭不行了,但還有政治和外交。中國為了抗日,共產黨聯合資本家一起幹。日本的黨軟弱無力,應該向中國學習。東條英機辭職,是改變體製的第一步。”
矢野重也深惡痛絕的東條英機因塞班島失守於去年七月引咎辭職。因燈火管製,全部電燈都罩著黑布,屋子裏黑乎乎的,矢野重也的臉,在黑暗中顯得蒼白憂鬱。
“我要寫日本的滅亡。”尾崎士郎鎮靜地說,“可是,伊東和東京,我不知道那裏安全。”
“培裏(1794-1858美國海軍軍官,曾為東印度洋艦隊司令兼遣日特派大使,於嘉永六(1853)率艦隊駛入日本浦賀,翌年又率艦隊駛入江戶海灣,締結《日美親善條約》,日本被迫對美國開放下田、箱館兩處港口。譯注)到下田的戲又要重演了。”
矢野重也說話時,門外響起說話聲:“伊吹女士,你家的燈光露岀來了。”這是由鄰居們組成的警防團。
美國的偵察機每天來,日本的戰鬥機已經無力反擊,在這種時候,夜裏幾個人聚集在一起說話就會引起懷疑。美軍在占領的塞班島修造了大型機場,聽說最近就要轟炸東京、大阪等大城市。拆毀民房,建立防火帶,這些措施從反麵證實了傳聞的可能性。
以送別的名義在伊吹苑子家最後開了一次似是而非的編委會會議。在下個月的三月十日大空襲中,伊吹苑子家化為焦土,她到親戚家——歌舞伎演員山村六左衛門的故鄉滋賀縣坡田鄉去避難。
矢野重也住在大日本再生紙製造會社本社的大樓裏,每周回大宮前的家一次,看看奈保子和兩個女兒,送些糧食。在這種時候,以前在非法時代當黨員的經驗有了用處,矢野重也和奈保子並沒感到疲憊不堪。
這時候,在北海道勇拂再生紙工廠的南條源太郎用盡渾身解數指揮生產,但七月十四日,遭到美軍艦載飛機的空襲。第二次,即十五日早晨受到美國格魯曼飛機的轟炸,十幾發炸彈、燃燒彈打中紙漿倉庫。南條源太郎雖然手被燒傷,但他一直頂著防火門。結果幾乎全部紙漿報廢,機器也泡在水中,工廠停產。造紙用的滾筒濃煙滾滾。南條源太郎站在燃燒的紙漿、橡膠的煙霧中,流著眼淚罵道:“畜牲,野蠻!”
兩天前,聽說敵人艦隊已經靠近時,南條源太郎對財務科長說,拿出現金,如果有空襲,叫全體員工把一個月的工資帶在身上躲到防空壕避難。
在工廠燒毀的早晨,南條源太郎與科長商量後,當即決定重整旗鼓,籠絡人心。他高聲吼道:“好,提前發工資。從今天開始,修複工廠。”
衝繩已於六月二十三日陷落。八月六日原子彈在廣島爆炸。
八月十五日,日本向同盟國軍投降。
中午播放天皇停戰昭書時,很多人哭了,矢野重也不停地眨著眼,心想這樣的話,總要想個辦法。
八月末,矢野重也去伊東看望因營養失調而臥床不起的尾崎士郎。他想把從十五日日本投降以來自己的思考及對國家未來的看法與他談一談,聽聽他的意見,同時也想趁機總結一下自己的思想。
“聽十五號的廣播時,我很震驚。”矢野重也在尾崎士郎枕邊剛一坐下就馬上說,“日本人在同一時間、同一時刻,舉國上下慟哭,這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我想,這回可以幹了。以前不合理的事情太多,到處是歧視和不平等。是東條、軍閥不好。”
“美國會來,日本將變為殖民地。”
“戰爭失敗了,日本是戰敗國。但是日本語不會消失。隻要保留天皇,清除軍閥,日本的蔭翳文化就會回來。”
尾崎士郎皺著眉頭,覺得很意外,小聲反駁說:“不會那樣好吧?日本將成為被天照大神打敗的大國主命,我認為不僅浪漫會消失,連精神世界也會變成殖民地。”
說著,他不慌不忙地坐在被子上。矢野重也微微一笑說:“也許會這樣,所以我們以後要創造浪漫。”
“嗯。”尾崎士郎曖昧地應了一聲。他心裏想,矢野重也這廝怎麼像孩子一樣天真,他好像有什麼話要說,而且滿懷熱情。
他想到這裏,改變話題說:“前些日子淺野晃來了。他很憔悴,如果不管他,很可能會自殺。淺野退黨之後,把他的全部熱情用來謳歌戰爭。”
淺野晃確實是日本文學報國會的成員,熱烈的日本式的浪漫主義倡導者。矢野重也知道他因戰敗而思想苦悶之後,心裏忐忑不安。他對戰爭的熱情令人討厭,所以在尾崎士郎的送別會上見麵之後,再沒見麵,從此關係疏淡。
“不行,不能這樣。詩人都是一根筋。”矢野重也嘟嘟噥噥地說,目光在屋子裏遊移,“反正你要盡快康複。營養失調,隻要慢慢地吃東西就能好。東西我給你送過來。請向夫人問好。”
矢野重也給去買糧食沒在家的尾崎夫人留下話,輕輕拍了拍尾崎士郎的肩膀,像風一樣走了。
矢野重也雖然對尾崎士郎說“我們來創造浪謾”,但他並沒有明確的計劃,隻是覺得像自己這樣比較冷靜對待戰敗的人總應該做點什麼。軍部沒有了,是否可以用非二、二六事件的方式組建天皇親政的政府?而那時就需要政治家。總要舉行美國式的選舉吧,那麼現在就應該開始準備。他與為了重建勇拂工廠從北海道辛辛苦苦回到東京的南條源太郎商量。工廠在七月美軍空襲中被炸毀,至今仍在停業。南條源太郎聽他講完,高聲問道:“可是,國策紙漿怎麼辦?”
矢野重也一心想著國家複興的問題,南條冷不防這樣一問,他說:“這個,南條,你來幹。我本來……”
還沒等他說完,南條源太郎就用他以前熟悉的大聲說:“不行。”
他們兩個創建的大日本再生紙製造會社在戰敗的前一年的五月,與國策紙漿合並,矢野重也任常務董事,南條源太郎任董事、勇拂工廠廠長。在合並的時候,矢野重也想,如果自己不參加,就沒人保護南條源太郎,出於這種強烈的責任感,他沒有推辭新會社——國策紙漿常務董事這個頭銜。
在伊吹苑子的房屋沒在空襲中燒毀前,矢野一直與她住在一起。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後不久,她就從疏散地背著大行李回到了東京。
在就任國策紙漿常務董事的前一天,矢野重也問她的意見。她當即回答說:“你還是幹吧。在這種時候沒有職業,就沒法糊口。”
對於總是熱衷於思考天下大亊的矢野重也來說,伊吹苑子對於世俗事物的見解是有益的。一起生活以後,他漸漸重視她有而自己沒有的判斷能力,雖然有時對她吹的耳邊風有點煩。
南條源太郎反對他從政,給他潑了一盆冷水,正在這時候,許久不見的木下半治來了。性格穩健,不管對什麼事都很慎重的木下半治,忍受著專製時代的熬煎,從文化學院轉入讀賣新聞調查部,繼續默默地、孜孜不倦地研究右翼團體、軍閥的構造、行動方式。用木下半治自己的話來說,戰敗“燒毀了一切,但終於可以自由地在街上走了。”
淺野晃和木下半治在軍國主義結束的時代,采取了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木下半治一年沒來了,矢野重也很高興,馬上問他說:“我想搞政治,你看怎麼樣?”
在矢野重也滿腦子革命運動時,覺得木下缺乏熱情,沒有幹勁,但對他的見解又總覺得比自己高明。木下半治沒有馬上回答他提的任何問題,隻是說:“調查一下看看再說。政治形勢如何發展,目前還不知道。但不管怎麼說,GHQ(同盟國軍總司令部)的意向都是決定性的。現在能清楚的是,很快就會有言論、思想表現的完全自由。治安維持法將廢除。大概要嚴厲追查特高警察們的責任。”
矢野重也聽了很高興,但同時心中又掠過靠自己的力量一事無成的遺憾。盡管如此,他卻喜笑顏開地說:“太好了,真叫人高興。”
矢野重也認為,日本戰敗後肯定會發生變化,但不會像淺野晃說的那樣,日本滅亡。
“但是,共產黨的德山助一,誌賀義雄會出來,他們會說這是他們的勝利。”
“那是撒謊。但很可能是這樣。”
矢野重也說這話時,聲音低了。他想起在獄中發表退黨聲明後受到的謾罵攻擊。
木下半治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似地說:“他們會猛烈攻擊退黨者。他們一定會認為,這樣才能證明自己正確。”
在這種鬥爭的物力論中,人的情感、蔭翳的文化,就好像放在臼裏的穀物一樣被搗碎。矢野重也一邊忍住心頭的悲涼,一邊在沉鬱中考慮再版過去翻譯的阿納托爾·法朗士的《諸神渴了》。他想今後日本人都要學習曆史。過去隻是想以身許國就行了,但是……
“問題是有什麼政黨。肯定會有很多政黨出現,但我認為沒有適合你性格的黨。共產黨如果以德山助一這樣的人為代表,成了不大氣候。就你來說,既不是保守派,也不是革新派,所以難辦。與政友會、民政黨有關的政冶家不會組建思想自由、有民主主義理念的黨派。”
“沒有革新的保守黨嗎?”這樣一討論,矢野重也想,如果不認真仔細思考,還真不能輕易地談什麼政治。雖然說是四十歲這代人,但自己畢竟已經年近五十了,再不能草率從事。
“嗯,想起來還挺難。”
矢野重也隻好很不情願地說。
“而且我們日本人完全沒有政治經驗,今後肯定對美國言聽計從。”
矢野重也邊聽木下半治說話,心裏邊想,應該回佐倉一次,看看故鄉的人是怎樣對待戰敗的。在他的腦誨中浮現出,在中國武漢見到的中國共產黨的年輕幹部,培養農村幹部的農民運動講習所的所長毛澤東,還有更年輕的周恩來等人的麵容。
不管工作多麼忙,新年時他都要回到杉並區大宮前的家裏與奈保子、兩個女兒住幾天。在二月底,他回了一次靜岡縣佐倉老家。
這三年裏,他在新加坡待了半年多,往返於東京、北海道之間,大日本再生紙製造會社與國策紙漿合並,緊接著是戰敗,一件事接著一件事。佐倉的田野沒有了生氣,茶田也沒有修剪,不少茶樹長瘋了,春天快來了,但發芽的樹很少,可能是伐倒當柴燒了吧。隻有柏樹牆還很繁茂,但院子裏一片寂靜。想必很多勞動力都應征入伍打仗去了。婦女們也被國防婦女會召集在一起用竹槍進行軍事訓練,沒有時間下地幹活。軍閥的惡政和舉國上下的愚蠢使農村變得異常荒涼。
矢野重也想起了杜甫的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他也是看到眼前的光景能想起唐詩的那代人。
“回來了。還平安吧。”母親聰子看到矢野重也從心眼裏高興,“聽說你在為國家辦什麼事業?”
矢野重也告訴母親,他創建了大日本再生紙製造會社,現在是與國策紙漿合並後的董事,這次回家是想從政等等。
他剛剛說完,聰子就說:“別幹那個。”
母親斬釘截鐵的阻攔嚇了他一跳。
“別幹。你搞政治已經失敗一次,不能再幹第二次。”母親可能覺得口氣太嚴厲了,接著說,“你的心情我理解。政治必須正確。可是村子裏的人對於偉大的人物站在頭上已經厭煩。你好不容易為國家辦了個企業,應該把它做完。從政的事可以叫老大春雄去幹。他是第七代彥次郎。搞政治也需要資金。不知這個世道今後會怎麼樣。我也要重振家業。”
聰子嚴肅地正襟危坐,在訓戒中對兒子講了自已的想法。
說起來,母親的意見很有道理。即使當了國會議員,在人們的思想尚未穩定的選舉中,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肯定說這是沽名釣譽,另立山頭。對革新派政治家的自己的攻擊也會異常猛烈。在思來想去的過程中,他從政的熱情急速冷卻。
知道矢野重也回來了,村長、村子裏的親戚都來看他。
“什麼也沒準備。今天晚上大家都來。倉庫裏還有米吧?”聰子把管家叫來,告訴他邀請什麼人,之後回頭問矢野重也,“農村土地改革怎麼搞?”
母親的問題,矢野重也毫無準備。這使他意識到,自己是在東京,是在遠離農村現實的地方考慮問題。
不僅有言論、思想、政治活動的自由,而且要進行民主改革,這樣就很可能使三澤的矢野家解體。也許自己在東京的收入,將代替地主家的收入,養活家族。母親聰子對這種可能性隻字沒提,她的話,她的態度,都明確地表現出自己當頂梁柱,應對這種變化的氣概。
矢野重也一旦下定決心,頭腦反應敏捷:“我不搞政治了,叫哥哥春雄來搞吧。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在今天晚上聚會時,把我的想法跟大家講一講。”
矢野重也提議說。
“好吧。你在講話中委婉地說一下也許好些。你在東京工作,大家都想聽你講一講。可是,還沒對春雄說呢。”
聰子也馬上同意了。
為祝慶矢野重也衣錦還鄉,家裏做了白米飯,人們想聽他講一講今後日本的前途,請的人都來了。
在鄉親們麵前,他講了可以預期的日本的改革。在講話中,他的心情也安定下來。
“失去了軍隊、殖民地的日本,今後隻能靠經濟生存。而支撐日本經濟的是農業。今後農村也要進行各種改革,所以全村要團結一致,同舟共濟。”
在今後三澤的矢野家怎麼適應時代潮流這一點上,矢野重也和母親聰子立場相同。這是他第一次與母親步調一致。在出生後的第四十八年,母子倆的心情終於一致了。
本來促使矢野重也想對村裏人講一講自己想法的動機之一,是這一年元旦發表的天皇陛下的人格宣言。他從報紙上知道了這一消息,在讀到同盟國軍最高司令官麥克阿瑟對天皇的人格宣言的評價談話時,他感到幻滅,目瞪口呆。他在暗中苦苦思索的重建日本的方法——即建設一個以天皇為中心的、有豐富蔭翳文化的國家,由於這人格宣言而轟然倒塌。
他狼狽不堪,給逃到國策紙漿勇拂工廠宿舍的淺野晃打電話。
“喂,今天早晨的報紙看了嗎?”矢野重也問淺野晃,“天皇變成人了,這可怎麼辦?”
“我在八月十五日就知道會這樣。矢野,你最大的缺點是過於樂觀。”清高孤傲的淺野晃陰沉地說,“日本已經完了。”
“可是,怎麼辦才好呢?”矢野重也反問道。他想起尾崎士郎說過的話,淺野晃說不定會死,於是改變了話題,“就是沒辦法也得好好活著。工廠宿舍住著舒服嗎?”
“謝謝。現在不是說舒服不舒服的時候。對於你我真是感恩不盡。我這個人任性,請你原諒。”在電話中,淺野晃拖著哭腔。
圍繞著天皇的人格宣言問題,他急忙與淺野晃通了電話之後,心中的絕望也漸漸擴展開來。但是他的性格像風一樣一刻也不能平靜,因此前麵必須有目標、希望不可。而且這一時期,他沒有搞文學,搞的是經濟。他認為自己有責任幫助那些在過去的革命運動中守衛後方陣地而失敗的人。那時候,這些人在革命運動中受到挫折,如今又受到了戰敗的傷害。
矢野重也從故鄉回到東京後,有一天,一個名叫鄉司浩平的人來找他。他是日產協這個經濟人組織的幹事,切身感覺到工人運動正在興起。
在國策紙漿的會客室裏,鄉司浩平與矢野重也相對而坐,突然說:“工人運動自由了。甚至可以說占領軍鼓勵工人運動。這是對以前的反動,我們必須與借民主化名義的左翼傾向戰鬥。因此正在商量成立一個由被開除公職可能性較小的年輕常務董事級的經營者的組織。矢野先生,您參加嗎?”
“你的想法我明白了。我認為,根據時間、地點,左翼傾向也並不是壞事。”
矢野重也看著鄉司浩平臉色陰沉地說。鄉司個子不矮,但脖子短,所以看著不高,但更顯得熱情洋溢,精明強幹。
“我不喜歡參加組織的集體活動。在共產黨時代我就覺得討厭。”
矢野對自己的經曆直言不諱。“這也正是您的魅力所在。您有參加共產黨的經驗,同時又是法國文學學者。今後的經濟界,隻懂經濟理論不行,需要廣博的學識。”
鄉司浩平話說到一半時,矢野重也的臉色就變了。他剛一說完,矢野就大聲說:“我拒絕。如果想利用我參加革命運動的經驗來對付工會,拉我入夥,我的回答是NO。”
“不,不是這個意思。”
鄉司浩平與矢野重也的第一次會談沒有成功。他的不快表現在左右搖晃肩膀,兩腳急促地邁著碎步,匆匆而去。他走後,矢野重也反省自己有些過於簡單。他們不一定想利用我的經驗而拉我參加,我這是過敏反應。
鄉司浩平在電車中抓著吊環想,自己心中確實有暫且利用一下他的形象的念頭。他是法國文學專家,又是財界人士,對於緩和社會對財界人士的反感,有好處。他可能對這一點反感,所以才一口回絕。鄉司在心裏決定,找機會再好好談一次。矢野重也看了鄉司浩平留下的《經濟同友會》宗旨。其中對這個組織的性質有如下說明:是一個為促進日本經濟的民主化以及為建設和平國家做貢獻的經濟界同誌的結合體。
看樣子好像是在戰敗後的形勢下,為抵抗蓬勃興起的工人運動,把標榜修正資本主義的人集結起來而建立的團體。矢野重也想,這不也是一種理想主義嗎?他在退出日本共產黨以後,建立了“日本共產黨勞動者派”,結果一敗塗地,心中留下了創傷,對理想主義心存疑慮,所以他想,像水往低處流一樣,當一個平凡的現實主義者算了。
他突然產生了市俗的興趣,想知道有那些人參加了經濟同友的創立,於是翻開了名單,上麵列著諸井貫一、青木均一、大塚萬丈、藤井丙午、崛田莊三、野田信夫、永野重雄、川北禎一、鈴木治雄、陣內信、鄉司浩平、帆足計等人的名字。
開始時,他以為自己誰也不認識,但卻在名單中看到了永野重雄。難道他是自己在一高柔道部當領隊,遠征岡山時,親切照顧自己的六高柔道部的主將?還有,川北禎一是日本銀行的人,造紙公司合並時見過幾次。陣內信這個人,肯定在見岩畔豪雄將軍時一起見過。
一看經濟同友會的發起人名單,矢野重也漸漸想起來其中有些認識的人。裏麵有想念的朋友,也有可能被開除公職、情況隨時都可能發生變化的人。自己也是國策紙漿會社的董事,如果共產黨去GHQ活動,很可能被開除公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