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煉獄(3 / 3)

在出發去開會以前,必須為自己當編輯發行人的《產業勞動時報》寫完《經驗主義和理想主義》論文的第二部分,所以昨天晚上一夜沒睡,也沒有心情和時間與奈保子說幾句溫柔的話。

在夜行的火車上,矢野重也想,隨著鬥爭越來越激烈,精神有僵化的危險。

沒過多久,矢野重也進入夢鄉,夢見自己和奈保子在菜花地裏。她喜歡淘氣,身影突然沉沒在高高的繁茂的黃色花叢中,看不不見了。矢野重也急得團團轉,但奈保子看他那焦急的樣子卻哧哧地笑起來。矢野終於找到了她。那個人確實是自己的妻子,兩個人把幼年在故鄉的記憶混在一起了。在記憶中,那應該是佐久島崇運寺春天的田野。火車上的暖氣熱起來,比赤羽家吹進的風暖和得多,所以做起了春夢。

不一會兒,菜花地消失了。他為了找人,在山穀中的小路上走著,兩側山上的紅葉如熊熊烈火在燃燒。那是木曾穀,自己尋找的是不見蹤影的淺野晃。

“原來如此,這就是錦繡之秋吧?”

矢野重也在夢中說。他剛才在木曾福島站下了車,坐公共馬車走到山峽入口後,下車步行。淺野晃不見了。他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執拗地勸淺野讀福本和夫的書,淺野不勝其煩,逃跑了。

“真是拿他沒有有辦法。所以詩人叫人頭疼。”

矢野重也嘮叨說。他搞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矢野重也在空中飄浮的紙上開始寫信。從深深的山穀往上一看,天空像一塊碧澄的玻璃,與兩側如火的紅葉形成鮮明的對比。“你有什麼不滿呢?如果你煩我說的太多,我向你道歉。不說了,你還是回來吧。我說的不是工作,你不在,我寂寞難耐。所長也很擔心。總之,希望你重新考慮,回來。”

寫完後,那張白紙好像有意誌,嘩啦嘩啦地飛向空中,越來越小。白紙不是飛向什麼地方,而是被風送上了天,所以越來越遠。

哐當一聲火車停了。矢野重也睜開眼,擦擦窗玻璃往外一看,好大的雪。這裏是中通盆地的入口,雪很大,不知在福島下車換乘去板穀的支線情況如何?正想著,火車又慢慢開動了。坐在斜對麵的一個認識的同誌站起來穿大衣。矢野重也知道福島站馬上就要到了,伸手去拿貨架上的行李。

不久,火車慢慢進站停車。矢野重也站起來往車外看了看,發現內穿禮服外套大衣的淺野晃等人,向換車的站台走去,他鬆了一口氣。

到達板穀站時,十五個人下了車,他們把大衣領子翻起來,臉藏在裏麵。在矢野重也的眼中,為重建而召開的黨的第三次大會,是一次正式的會議。

大正十二年六月對共產黨的鎮壓,是根據治安警察法,勉勉強強地進行了審判,很多同誌被監禁了幾個月。這次大會,是在更加嚴厲的治安維持法頒布以後召開的,一旦消息泄露,就有喪命危險,所以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依靠的隻有崇高的理想和同誌間的信任。

出了檢票口,但本應該來接站的先遣隊沒有來。看樣子紛紛揚揚的大雪沒有停的意思,他們感到不安。幸好站前有他們預訂住宿的宗川旅館事務所,於是叫起值宿的人,往爐子裏加了些劈柴。以前為了保秘,沒有對旅館說大家都在板穀車站下車。

先遣隊隻來了一個同誌到車站迎接。

計劃在五色溫泉秘密召開黨的大會時,誰也沒想到會下這麼大的雪。來車站迎接的先遣隊的同誌,岀發一看,人的半個身子都埋在雪裏,嚇了一跳,而且能見度不好,如果有人迷路遇難,黨的大會就開不成了,所以走到半路又折了回去,請旅館的人幫忙,因此誤了時間,在列車到達之後很久才趕到。

他們對旅館說,他們是東京本所蓄電池製造會社的,社長喜歡溫泉,為了慰勞幹部,來到有名的五色溫泉。同時決定,佐野文夫為社長、福本和夫為經理、渡邊政之輔為廠長,其餘為股長。

在大雪中走山路步履維艱。在微弱的雪光中,旅館的人用竹竿挑著煤油燈引路,大家默默排成一列向前走。在旅館向導的後麵,是鼻子下麵留著小胡子的“社長”佐野文夫,走在隊尾的是那個從山上下來迎接的同誌,大家相互叮囑在拐彎的地方不要掉隊。社長、經理之所以穿禮服,是考慮不要被旅館的人小看,造成從服裝上看也不是社會主者的假象。矢野重也走在隊伍中間,提醒大家不要走亂。他一高時是柔道部的領隊,在這種時候,他被當做體育界人士使用。

矢野重也忍著雪打在臉上的刺痛,往前一看,在禮服上套穿著大衣的佐野文夫,行走困難。他可能是走熱了,敞著懷,兩手伸在頭上,保持平衡,宛如一隻張開翅膀的大鳥。矢野重也正看他時,他可能腳下一滑,摔倒了,人不見了。可一會兒他又搖搖晃晃站起來,與旅館的人說著什麼。

“還有多遠?”一個走在身邊的同誌問。

“領路的人走了一次,知道多遠吧。剛才他說大約一日裏(約三千九百米——譯注)。”矢野重也回答說,他看著身邊那個同誌,“我的平衡感不好。小學時,雙杠、平衡木我就不靈。”

在大雪中,那個與矢野並排走的同誌開玩笑說:“你的重心總是往左傾。”

“大概是吧。”

矢野重也回答說。他們再沒有說話。在可能遭到滅頂之災的冰天雪地裏,工人出身的同誌開起了玩笑。這種無所畏懼的態度是工人階級的本色。那個同誌斜著身子,頭伸進風雪中。他們在大雪中走了兩個小時四公裏,早晨快八點時到達宗川旅館。

雖然馬上命令解散,但矢野重也在農民勞動黨創立大會時被認命為書記,而書記的工作很繁雜,他以為這次黨的大會可能也叫他擔任書記的工作,所以一直做準備,最後一個去大浴場。

幸好沒有別的旅客,隻有他們住在這裏。浴池裏的水是透明的,好像剛剛燒過一樣熱。

大家都走了以後,他慢慢伸開手和腳,頓覺精神煥發。他想,既然說是不拘禮節的忘年會,社長、經理還穿禮服,這不是可笑嗎?如果說禮服會可以掩藏革命家的風度,那麼禮服不就是現在的體製的附屬品嗎?我生來就討厭儀式、正裝,看來是正確的。這時,他心裏湧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哀,而這種悲哀與緊張行軍之後的輕鬆混為一體。

這是他第三次洗溫泉。第一次是在學生時代,為了療養去了伊豆的溫泉。第二次是在神戶,與幾個朋友去了一次有馬溫泉。那時和現在他都認為,泡在溫泉裏,舒展四肢,而外麵用不著人加劈柴,也沒有人等著給你擦背,這才是真正的舒服。

他想起孩提時代,回到本家之後,特別討厭洗澡。他說與照看自己的傭人戶代一起洗時,母親聰子大怒,斥責道:“與身份不同的人一起洗澡,沒有規矩,不行。”

小學一年級的矢野重也聽不懂“身份不同”“沒有規矩”是什麼意思,隻是覺得討厭。

矢野重也對澡堂的記憶,是與他對於歧視的認識過程連在一起的。問他為什麼不願去家族使用的上浴池,而要去傭人雇工們用的下浴池時,小學一年級學生的他隻是說,覺得與大家在一起好。當他知道這個理由母親無法理解時,又孩子氣地想出了認為母親可以接受的理由:“上浴池掛滿了煤灰,最近圍板上還有壁虎。”

你這個膽小鬼可怎麼辦?結果遭到母親聰子錯怪的訓斥。沒有人能理解我的心情。隻有養母多笥理解我。這些往事,銘刻在矢野重也的心中。然而,現在我們決定進行的革命運動,農民階級能夠理解嗎?他感到不安。

他又在澡池裏盡情地舒展身體,但如果繼續這樣泡下去就會錯過早飯,於是急忙起來,趟水走出浴池。

大家都集中在二樓。矢野走到樓上,看見那個擔任忘年會幹事的先遣隊的同誌,正在房間的門口,與旅館的女領班正小聲嘀咕什麼。

“我們那個社長,平時沒話。可他有個壞毛病,在吃飯的時候,算總帳,挨個指出他平時發現的每一個員工的缺點,加以訓斥。今天可能也要這樣。不管怎麼說,從車站到這裏的路很難走,可能頭一個挨罵的就是我。這種時候,誰也不願意叫外人聽見,所以隻要不叫你們,吃完飯以後,誰也不要上來。”

先遣隊的同誌小聲叮囑著,把小費塞給女領班。

矢野重也感到不安,因為他覺得冒著風雪到這裏開什麼不拘虛禮開懷暢飲的忘年會,不合情理,反而會引起懷疑。第一是忘年會沒有從早晨開始的;第二是沒有一個女人陪酒;第三是社長、經理身穿禮服,滿身是雪。

但是,怠慢重要客人可是大忌,她們這種職業意識根深蒂固,那個上了年紀有點發胖的領班,看來很淳樸,不斷地點頭向樓下走去。

十點整,佐野文夫坐上議長席,非法的共產黨大會正式開始。高頰骨長下巴的佐野文夫,平素談笑風生,妙趣橫生,但今天卻麵色緊張。

他說:“今天的大會,是第三次黨的大會,但從實質上說,這是黨的創立大會。”

講了個開頭,已經進入議題,但他又打住話頭,介紹了坐在旁邊的福本和夫的真實姓名。

接著,佐野文夫簡要地介紹了此前由數名中央委員討論的形勢分析,這次大會前黨的活動的成績和缺點,解散黨的危險傾向。在福本和夫宣讀《宣言草案》之後,開始討論。

念完《宣言草案》,全場一片寂靜,這時,矢野重也覺得有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的疑點,於是舉手要求發言。佐野文夫臉上閃岀驚異的神色,因為矢野重也不是正式的中央委員,在表決通過黨的方針後的人事安排中,候補中央委員的名單中也沒有他的名字。

矢野重也說:“我對剛才宣讀的宣言草案的內容沒有異議。但關於殖民地、半殖民地、我國的帝國主義侵略等問題沒有談到。我認為這是全世界都關注的問題,應該涉及。”議長佐野文夫,與在另一個地方剛剛秘密開完原中央委員會來參加大會的渡邊政之輔等人,臉上現出為難的表情。

福本和夫宣讀的草案共分四個部分:第一部、日本資產階級的發展;第二部、日本無產階級的發展;第三部、共產主義運動的發展;第四部、日本共產黨的任務。這個宣言,隻是單純的曆史概括。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以蘇聯大使館官員身份駐在日本的亞鬆,實際上是共產國際駐日代表,他要求:“這是黨的綱領、宣言,關於殖民地問題以及針對這個問題的國際聯合運動等,以後再說。”。

當時,日本共產黨,還沒有討論這種問題的水平,這是其一;在中國革命陣營中,對這一問題的認識尚未統一,因此共產國際還拿不出一個統一的方針政策,這是其二。

當時的日本共產黨,還搞不到對其他囯家兄弟黨的動向、國與國之間錯綜複雜的外交關係做出判斷的情報,隻能聽莫斯科共產國際的吩咐。

“這個問題提的非常好,很重要,但我們在這次宣言中沒提。這個問題的重要性要充分認識。謝謝你的提問。”

佐野文夫說完,這個問題也就不了了之。矢野重也想,這樣幹能搞革命嗎?但同時又同意他對自己發言的肯定。

討論完宣言草案之後,又討論了佐野文夫提出的黨章,渡邊政之輔的政治運動方針、工人運動方針,三點多鍾時,選出了新的中央委員,大會閉幕。參加這樣的會議,矢野重也心裏覺得很滿足很充實。

當他發覺已經在屋子裏悶了很常時間時,抬頭往窗外一看,昨天夜裏開始下的大雪好像突然停了,燦爛的夕陽早就在二樓窗外閃耀。他按捺不住歡快的心情,借了雙雪鞋走到外麵。

賬房前麵的廣場,積雪近兩米高,用梯子才能蹬上已經被踩得發硬的積雪。矢野重也登著梯子爬到上麵,頭上是蔚藍的天空,有幾隻豆粒大的小鳥叫著,向被掩藏在皚皚的白雪中寂靜的山巒飛去。

年輕的女招待說,這麼大的雪,就是翻過山,也看不見五色沼,因為冰上蓋著厚厚的雪。矢野重也來到外麵,更覺得充滿煙草煙霧的會議室空氣汙濁,深深地吸了一口室外冰冷的空氣,伸了個懶腰。

“現在,日本的新時代開始了。”

矢野重也回過頭,對跟在他身後爬梯子上來的那個擔任“忘年會幹事”的年輕同誌說。

這一年的年末,與共產國際駐日代表亞鬆發生衝突的日本共產黨中央委員會,認為改善與共產囯際的關係很重要,為了彙報第三次黨的大會情況,決定秘密派遣代表團訪問莫斯科。同時決定,派遣矢野重也為駐中國的日本代表前往上海。

一九二七年(昭和二年)新年過後不久,矢野重也接到福本和夫去上海的指示。同行者有上次黨的大會上被選為中央候補委員的關東印刷工會的委員長,還有在神戶幫助矢野開桃太郎麵館、立誌搞農民運動的河合悅三兩人。

他們在上野公園附近池之端和風食堂“花屋”商量決定,他們兩個先走,矢野後走,矢野到達上海後馬上在二月七日下午三點,到位於繁榮街道的永安百貨公司一樓正門碰頭。

他們三人在福本和夫交給他們的十公分正方形的白絹上寫了證明共產員身份的介紹信,分別用英文寫明的職務身份是:印刷公會委員長是黨的工人部長,河合有在關西組織農會的經驗,是黨的農民部長,矢野重也是黨派駐中國的代表。

為防止被雨淋濕字跡模糊,矢野重也使用蠟鉛筆,把英文工整地分別抄在絹上。福本和夫對河合悅三說,這是俄國十月革命時,流亡在瑞士、法國的革命活動家,在沙皇帝國的殘酷鎮壓下,為了進行戰鬥而發明的技術之一。

如果他們在上海順利彙合,與中國共產黨交換意見、分析形勢之後,河合悅三他們兩個乘火車去莫斯科,矢野繼續留在中國活動。

他們兩個去莫斯科固然充滿艱難險阻,但長期留在中國的失野重也,最後能否安全回到日本也很難說,所以心裏都是七上八下,緊張不安。當時的中國,領袖孫中山在北京剛剛病逝,蔣介石、中國共產黨、地方軍閥三大勢力常常交火,處於內戰狀態,鬥爭日趨激烈。日本、英國、法國等看到這種形勢,不時恫嚇中國政府,奪取特權。

上海的日本企業工廠,經常爆發由共產黨領導的罷工,日本方麵為了阻止罷工,雇傭當地的暴力團,企圖暗殺罷工的領導人,形勢緊張。一個日本共產黨員,到那裏去,周圍都是敵人,如同單刀赴會。

矢野重也想,岀發前,必須把日本方麵的事妥善處理好,否則心裏惦念,於是把家事與岀版社方麵約定的事項認真清理了一遍。去中國的任務是黨的機密,不能講。

矢野重也對特意搬到他家附近的淺野晃說:“因為工作需要,我必須離開東京。對不起,你能搬到我家來住嗎?請你幫忙照顧奈保子。也許需要半年。”

淺野晃覺察到這是黨的工作,回答說:“那我就把為學生、工人開的私塾搬到你家裏來。這樣奈保子也不會孤單。如果可以的話,我就到你家來住,當奈保子的保鏢。”

矢野重也不由得默默地伸岀雙手,緊緊握住淺野晃的手。

上了火車之後,矢野重也一直在猶豫,但在去下關的途中,他終於決定回家與母親聰子婉言告別。大家說禁止一切可能暴露任務的言行,擅自回家也許有點岀格。回佐倉的老家要在靜岡換乘普通列車,誤了時間,五點多鍾才到,天已經黑了。

聰子聽到傭人的報告急忙跑岀來,看著戴著口罩的矢野重也說:“上二樓。後麵沒有別人吧。”

矢野重也過了一會才回過味來,母親說的是盯梢的警察。

“矢野,你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吧?”

當二樓隻剩母子二人時,聰子問。她的聲音雖然低沉,但卻充滿力量,好像在說,你別撒謊。

“啊,也不是特別遠。隻是到關西辦點事兒,路過這裏。”

矢野重也笨拙地回答說。

為了在出國時不引起懷疑,他特意穿了一套新西裝,母親一眼就看穿了兒子有事兒,這是回來告別的。

母親聰子聽當時還是中學生的四兒子熊夫講過矢野重也和奈保子在佐久島度蜜月時的情況,去年秋天還到他們赤羽的家裏住過三個星期,對兒子的生活方式、思想傾向大體明白。

開始說話以後,聰子想起了什麼,到樓下對傭人們說:“今天晚上不管誰來,都不要叫他進來。有什麼要緊事,必須有我的許可才能進來。聽懂了嗎?”

母親吩咐完女傭,才放心地上了二樓,溫和地說:“明天早晨要早起吧?今天晚上早點休息。現在的浴池,也是新式的,很快就能燒開……”

母親又命令說:“去,在佛壇上燒柱香。”

現在的浴室已經與童年時代使用的浴室不一樣,用檜木造的,很寬敞,浴盆是深挖的。矢野重也打量著這散發著木材清香的浴室,心裏想,這是在家裏經濟窘迫時改建的,可否證明地主家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這是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家裏的新浴室洗澡嗎?他用手劃了幾下透明的水,映在水麵的電石燈的燈光搖晃起來。他記得有人告訴他說,中國的水好像有點混濁,不像日本水這樣清亮。

去中國之前,必須調理好身體,在水裏好好泡一泡,再吃點熱飯,馬上睡覺。可能是給客人用的吧?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為他準備好了浴衣。他穿上清爽的浴衣,上了二樓。

“你坐下。”聰子嚴厲地說,“你在想什麼,幹什麼,我已經大概知道了。”

母親說著端端正正地坐下來,矢野重也也隻好恭恭敬敬地坐著,洗耳恭聽。“如果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那就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不管是當賣牙刷的小販,還是四處傳道,都可以。可是,石井彥三郎是怎麼回事?用假名字,肯定不會幹什麼好事。”

矢野重也知道,在自己舒服地洗澡時,用假名出國旅行的計劃已經敗露,深為這次破壞黨的地下工作的紀律回故鄉探望母而感到後悔。三年前,共產黨八十人被捕,就是當時一個名叫佐野學的幹部馬大哈,把有關黨組織的文件寄放在警視廳一個特務那裏而導致的惡果。矢野重也記得,當時在黨的幹部中有兩個人姓佐野,一個是佐野文夫,他外表粗放,但頭腦細致,是可信賴的領導,一個是矢野學,他是個冒失鬼,吊兒郎當。

“即使對母親、老婆,也決不能泄露黨的機密。這是為虎作倀。”

在五色溫泉黨的代表大會上,通過黨的章程、黨的紀律時,議長、提案人佐野文夫之所以這樣強調,是因為有佐野學失敗的教訓。後來,為了說明地下活動如何殘酷,常常以佐野學為例子。

矢野重也低著頭聽母親說,雖然對母親可以無話不講,不會出事,但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不能違犯黨的紀律。

“讓您擔心實在不應該,但我隻能對您說,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矢野重也竭力解釋說。

“去多長時間?”

母親問,矢野重也第一次撒謊說:“大約兩個月左右。”

“這期間奈保子去那兒?叫她回家來吧。”

“謝謝。暫時不是有個家嗎,您去年去過,雖然是租的。”

矢野重也後來想,母親的話語中,可能包含著對兒子一去不回的擔憂?

“剩奈保子一個人,不危險嗎?”

“我已經跟淺野晃說了,請他幫助照顧。”矢野重也看著母親驚訝的表情,急忙說,“奈保子有家務事,還要與朋友們聯係,住在一樓,淺野君像房客一樣,住在二樓。”

目不轉睛地盯著矢野的母親臉色柔和起來,改變了端坐的姿勢。聽兒子這樣說,聰子心想,這孩子太善良,浪漫,心地純潔,在感歎自己管不了他的同時,又擔心他這樣步入社會能否順利?聰子的臉上現岀了笑容。她相信,這個兒子決不會做出見不得人的事。矢野重也邊在冷靜地想,我們這些人的思想,特別是自己與淺野晃的友誼和同誌關係,母親不理解也是情有可原的。

母親畢業於當時最文明開化的靜岡英和女子學院,但卻做了三澤矢野家實際上的家長,支撐著門庭,她是怎樣克服先進的教育與現實的矛盾呢?

矢野重也竭力抑製想告訴母親在日本必須進行革命的衝動,雖然是親人,但現在卻不能講自己要做的事。

正在他思來想去的時候,母親說:“我在你家住時吃的淹白菜,真是美味。我這麼大年紀,還從來沒吃過那麼好吃的鹹菜。重也,你找了個好媳婦,你是幸福的。如果她想來,什麼時候都歡迎,你告訴她。”

沒想到母親會這樣說,他再次低頭施禮。有這樣的母親,我去中國就放心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為有這樣的母親感到驕傲。

第二天早晨,他被輕輕地搖醒了。母親聰子小聲說:“時間到了,晚了就走不成了。”

還不到五點鍾。屋子裏很冷。家裏的人還在睡覺。聰子往灶裏填的劈柴,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這可能是在家裏吃的最後一次早飯了,桌子上擺著他愛吃的裙帶菜醬湯、什錦鹹菜。家裏那麼多孩子,母親卻清楚地記得他愛吃的東西。他情不自禁地想雙手合十,為母親做個揖。

矢野重也的母親受到可以用英語讀寫的先進教育,而妻子奈保子小學也沒能好好上,連車站名都得一個一個地教,但她們婆媳的共同點是剛強、聰慧、機敏。

悄悄回家告別那天晚上,從母親的態度來看,矢野重也認為母親已經承認了奈保子,心裏高興,因為自己可以無牽無掛地去中國了。

矢野重也為了從門司乘船去上海,昨天從家裏出來,但在出門之前,對奈保子什麼也沒說。對他來說,裝出若無其事的麵孔太難了。奈保子看他拿著中型提箱出門,馬上就能明白這次旅行的性質。他想擁抱奈保子告別,但他忍住了。

“我要到西邊去一下。也許時間會長些,但沒有什麼危險。你安心在家。我已經與淺野說好了,有什麼困難你與他商量。一個女人獨自生活會害怕,所以我叫淺野到二樓來住。出版社會給你寄錢來。”

矢野重也說完,隻對奈保子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就岀了家門。

矢野重也在母親的注視下邊吃早飯邊想,奈保子的事拜托母親太有必要了。母親看兒子喝了好幾碗醬湯,精力充沛,食欲旺盛,相信他是抱著堅定的信念去旅行的。

母親又端端正正地坐好,慢條斯理地說:“我相信你,為你感到驕傲。矢部家的人也說,因為是矢野重也講的,所以社會主義也許是不錯的東西。矢部俊和你的好朋友近內結了婚,所以你也有義務為他們負責。決不要膽小怕事,因為你是丸尾文六的曾孫。”

那天傍晚,到了下關,迷了路,坐最後一班聯運船到了門司。門司這個地方很熱鬧,有軍人,有賊眉鼠眼的密探,也有在國內混不下去、想到中國大陸重整旗鼓大幹一場的男人。

矢野重也住在一家商務小旅館裏。第二天早晨,在他收拾東西準備上船時,小旅館亂成一團。

“臨時檢查!”樓下響起喊叫聲。當時偷渡去中國的罪犯很多,其中有右翼的職業殺手,所以警察常常進入下關、門司的旅館進行臨時檢查。

來了!當矢野重也發覺時,氣勢洶洶的吼叫聲,貨物被踢翻時發出的聲響,嬰兒的哭聲,婦女刺耳的尖叫聲,已經越來越近了。

矢野重也不知道把日本共產黨給共產國際的介紹信藏在那裏好。這是塊十公分大小四角形的綢子,上麵用英文手書黨內職務及偷渡的任務,後麵蓋著黨的統一管理委員會的公章。為了不怕沾水,是用蠟鉛筆寫的。

即便貼身藏起來,如果受到懷疑,叫你脫光衣服,那就全完了。矢野重也驚恐萬狀,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他想起在洗漱用品中有一把小剪刀,他想趁周圍一片嘈雜的時機,把介紹信剪成四塊,這樣就可以吞下去了。可是在剪成兩塊時,房間的門被狂暴地拉開。昨天夜裏胡亂擠在一起的十四、五個人一齊站了起來。矢野重也躲在背影裏,終於吞下去了一半,但惡心得想嘔吐。當他強忍著又吞下一片時,罵聲飛了過來:“喂,那個家夥,你怎麼了?”

他往四周一看,大家都站著,舉起護照、證明讓警察看。

“對不起,我跌倒把腳崴了。”

矢野重也聲音嘶啞,使勁皺著眉頭,拖著一隻腳,拿出護照給警官。

“那隻腳?”

“這個,左腳。”

“是這個嗎?”警官想確認一下他的腳真疼假疼,用佩刀尖使勁一捅。矢野重也故意大聲哀叫,屋裏的人隨著這叫聲笑了起來。警官好像得到了滿足,掃了一眼他的護照,又還給了他。

什麼時候,我非收拾這個家夥不可。矢野重也心裏想著,同時不忘記應該拖著腿走路,一瘸一拐地離開了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