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過了一會兒,奈保子用極小的聲音說,“我什麼時候都行,可暫時還不能要。”
她的眼晴第一次流露岀忍耐的神情。
矢野重也本想說“對不起”,但覺得這種話太懦弱,沒有岀口,過了一會兒大聲說:“到了浜鬆吃鰻魚。”
這次上東京,與以往不同,是專門為了開展工人運動,所以他相當緊張。促使他決心選擇這種生活的直接原因,是關東大地震中的白色恐怖。對此他不能視而不見,佯裝不知。更何況虐殺無辜群眾幾千人的暴政變本加厲,頒布了治安維持法,革命活動當然在鎮壓之列。
治安維持法的第一條規定:以變革國體、或否認私有財產製度為目的而組織的結社,或知情而參加者,處十年以下徙刑或監禁,前項未遂罪亦按此懲處。
令人擔憂的是,這條法律中所說的團體,其性質由誰來確定。但是,倘若用這個法律來換取普通選舉法的話,又不能一概否定。政府周圍的大多數喉舌讚成,隻有極少數的報紙雜誌反對。
根據治安維持法,開展工人運動,宣傳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發表出版有關言論,雖然解釋方法有別,但大都被認定為犯罪。
矢野重也是知道這些情況而投入工人運動的。他在神戶當過排字工,在工人生活區開過麵館,普及社會主義思想,革命組織認為他是個能幹的人,對他寄托很大希望。從矢野重也的性格來說,為了不辜負這種期望,他也要更加努力,奮勇直前。
關於工廠組織搞活動的情況,大多是高中、大學的同學對他說的,但其中也有山本這樣不是學生的人。
矢野重也和奈保子的新家在東京赤羽。山本和一高晚矢野一年的誌賀義雄來訪。由他們介紹,矢野重也當了東京每日新聞的記者。這個新聞社很怪,在西銀座讀賣新聞社的一角借了間房子成立了事務所,名字很響亮,但隻有社長一人,沒有董事,矢野重也不是第六個、就是第七個職員。
“暫時先在這裏幹著。等到工作崗位正式決定之後,再給你安排合適的位置。我是和誌賀君商量後來的。”山本說,微笑時,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可是,這個小新聞社的工資,根本不夠供給來他家裏的朋友們的夥食費和洗衣費,他沒有辦法,於是請求在學生時代叫他翻譯法國法律案例的逢阪俊造幫助,進入國際聯盟勞動機關帝國事務所。這件事,他沒有與山本、誌賀義雄商量。
逢阪俊造是通過他的密友、民法教授田弘太郎介紹認識矢野重也的,他當時就喜歡矢野,不僅把決定翻譯的東西叫他翻譯,而且常常請他吃飯,愛聽他介紹當代青年的情況。逢坡原來是農商務省的官員,曆任日本商工會議所的專務理事、商工組合中央金庫理事長,錄取矢野重也當職員時,他是國際聯盟勞動機關的日本政府的代表,國際聯盟帝國事務所的所長。
矢野重也對這個少見的不拘泥小事的官員逄坡俊造也有好感,多次去過他在東京青山的家。在鋪著虎皮的客廳裏,壁爐上擺著高村光雲的雕塑和羅丹的《思想者》室內用仿製品,對著窗戶的牆壁上,掛著伊藤博文寫的橫軸。
在東京帝國大學讀書時,逢阪俊造曾帶他去看過一次歌舞伎。那次看戲時,農商務省的一個官員、原逢阪手下的一個局長與家屬也一起來了。後來他才明白,那是一次相親。小姐還是女子學校四年級的學生,結果雙方都沒有什麼特殊感覺,最後不了了之。
那是在京都認識奈保子以前。當時矢野重也對這些小姐們的女性魅力沒有任何感覺。如果局長的女兒身著學生製服,也許矢野重也對她的看法會有所改變。
這是為什麼呢?矢野重也自己也覺得奇怪。生野正造的女兒,他覺得與其稱之謂小姐,不如說才媛更合適。現在看來,自己稱她為白色百合君,表達能力貧乏,覺得有點慚愧。與他結婚的奈保子,頭腦敏捷,如果好好上學,說不定也能成為才媛。不過,無論從那方麵來說,奈保子都屬於勞動人民。他一想到妻子,心情豁然舒暢。
在逢阪俊造的幫助下,決定到國際聯盟勞動機關工作後,矢野重也對來找他的山本報告說:“已經定下來了,怎麼樣?工作好像挺有意思,但不管怎麼說,它也是政府機關,所以我有些不放心。”
山本聽他講完,像條件反射一樣,現出極為不快的表情。由於精神過度集中,他顎骨突起,眼睛有點歪斜。他就這樣考慮了一、兩分鍾,終於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表示讚成:“這不很好媽?對我們了解國際聯盟的動向,是個好機會。”
矢野重也明白,山本心情的轉變,態度的改變,是希望自己能夠提供有關國際聯盟勞動機關動態的情報。
矢野重也到關照他的逢阪俊造當所長的事務所工作以後,根本不想向可能是共產黨員的山本提供任何因工作而掌握的情報。同樣,他也下定決心,因所處的位置而了解的有關工人運動動態,即使篷阪俊造詢問,也不透露一個字。
這種態度,不是從什麼思想、曆史意識出發而做出的判斷,依據的是自己在感情上能否接受的標尺。從階級的立場來說,這種態度是否正確,他並不清楚,但他認為自己隻能這樣做。
矢野重也想,如果逢阪正造知道了革命組織希望自己提供情報時,會是怎樣的表情?大概不會滿臉血紅,暴跳如雷,可能像看到一種令人惡心的生物一樣,厭惡、回避,是用形象、色彩都無法描繪的表情。矢野重也寧可挨打、受酷刑拷問,甚至氣絕身亡,也不願看到別人蔑視、侮辱、厭惡的目光。
矢野重也非常清楚,自己最大的弱點是好熱鬧怕寂寞。如果因此而不適於從事工人運動、當一個革命家,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進而言之,自己也許不適合當政治家。當時他一心想搞文學。
矢野重也帶著這些迷惑,每天去位於日比穀公園附近的四層樓的事務所去上班。這裏與新聞社不同,有十幾台英文、日文打字機。在新聞、雜誌閱覽室裏,整齊地陳列著英、德、法、西等文字的刊物。打稿子的聲音,像漣漪在矢野重也的耳邊蕩漾。但是,在這個事務所裏,他沒有朋友。
半年後的十二月,決定召開農民勞動黨成立大會。
山本對矢野重也說:“想請你當農民勞動黨成立大會的書記,怎麼樣?”
矢野重也倒吸了一口氣,凝視著山本油黑發亮的臉。對於矢野重也來說,如果接受這一重任,就是邁岀決定性的一步。在緊張的思考中,矢野重也想,可以就此辭掉國際聯盟帝國事務所的工作。雖然他早已暗下決心,巧妙敷衍,不提供情報,但山本總是叫他“講講情況”,他覺得這是沉重的心理負擔。
矢野重也問:“叫黨首,還是叫書記長,誰是第一把手?”
山本回答說:“書記長是淺沼稻次郎。他是早稻田大學畢業,比你大一歲。你可能不知道,他一直在搞礦山勞資糾紛、農民運動,是個有能力的硬漢,但有時在理論上不行。請你來當書記,就是要你在他理論上犯模糊時,幫他把把關。”
“這很難辦,我能行嗎?”矢野重也老實地說,“和朋友們一起討論還可以,但在大會上,能影響會場的導向嗎?”
矢野重也想起在神戶召開全國勞動公會組織大會時分裂的場麵,他擔心自己的能力。在意見錯綜複雜,會場發生混亂時,自己能妥善處理嗎?
“如果出現這種局麵,由我來處理。在會場的各個重要位置上,都安排了人,他們可以根據情況發言。其中會有你認識的人。”
山本自信而冷靜地說。矢野重也對組織的周密感到欽佩。後來他多次想起自己最初在大型集會上所發揮的作用。熱烈的氣氛,不知憲兵何時會強行“禁止辯論”的緊張……。與這些比較起來,股東大會隻是小菜一碟。
農民勞動黨大會,決定了綱領,通過了大會宣言,順利閉幕。但在三個小時之後,根據治安維持法被命令解散。然而在大會長達四個小時的討論中,三百多名參加會議的人都知道,東京有一個名叫矢野重也的精明強幹的年青領導人。
雖然政府馬上命令解散了農民勞動黨,但在那次農民勞動黨成立大會後兩個月,有人通過誌賀義雄傳話說,你來不來“產業勞動調查所”?當時所長是八阪良三,所員有誌賀義雄、淺野晃、野呂榮太郎,都是新銳研究員。
矢野重也曾在東京每日新聞當過一段記者,所以叫他編輯《產業勞動時報》。當初進入調查所時,他的主要工作是利用他懂外語的特長,從英國、法國共產黨寄來的報低雜誌中,選擇對日本運動有用的論文,翻譯出來,為《無產者新聞》等報刋提供資料。這個產業勞動調查所的特點是,在山川均主張的革命路線與福本和夫主張的路線激烈對立中保持中立,進行實證調查,對社會與勞動的實際情況給以科學的明確的解釋。
剛去調查所那天,窗外的陽光已經像春天般溫暖。吃中午飯時,誌賀義雄領著他們出了調查所。前麵芝公園的樹叢,不知何時已經長出嫩芽,透出幾分柔和的新綠。在那裏,矢野重也認識了淺野晃。他自我介紹說生於北陸的金澤,在東京帝國大學讀書時辦起了文學同人雜誌《新思潮》。從外表看,他像個鄉下的老夫子,絲毫沒有才子的風采。三個人坐在芝公園附近的長椅上,聊得很開心。
“這個《新思潮》雜誌,馬上就會完蛋。我辦的是第七次《新思潮》,估計很快就岀不來了,所以別名叫瀕死鳥。”他說著,覺得滑稽,笑了起來。矢野重也對他有了好感。
矢野重也自我介紹時,講了自己的出生地,搞法國文學翻譯籌措生活費等,之後說:“我是個文學的社會科學者。”
淺野晃說:“這很危險。因為很難區別天才還是精神病。”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沒有那麼大的智慧。”
兩個說著,突然相互看著放聲大笑。那次見麵後,他們就像老朋友一樣形影不離,一起到外麵吃午飯,下班後一起去喝酒。
產業勞動調查所在木結構三層樓的三樓,它的前麵就是礦工總聯合會事務所,搞工人運動、農民運動的領導人經常在這両座建築物之間來來往往。大正時代末期,在這個城市的角落裏,有這樣一個解放區。
與淺野晃相比,矢野重也覺得與所長八阪良三和他的妻子薰比較難處。八阪良三這個人一絲不苟,冷靜,講話時眼睛向下,很少看對方,聲音也小,像竊竊私語,而且愛用冗長的句子,一緊張沒聽到就滑過去了,不知他說什麼。
七月時,法院宣布審判結果,八阪良三被判監禁八個月而入獄。他的罪名是,在第一次共產黨事件中,企圖成立已經被禁止的共產黨。
這時,矢野重也發現,八阪夫婦由於性格關係,對所裏資料整理、掃除等抓的很緊,而在經營方麵,不但沒有專業會計,而且對如何增加收入、減少開支完全放任自流,從不研究。十幾名所員的工資,每月為二十八元至三十五元不等,根本無法維持生活,所以都在外麵打工,工作也是各行其是。
矢野重也與誌賀義雄商量,乘兼任會計的八阪良三不在的機會,把工資分為三十五、四十、四十五元三個檔次,使每個人都有穩定收入。從整頓紀律入手進行改革,等八阪出獄回來時,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條,會得到他誇獎的。誌賀義雄從高中開始一直低矢野一個年級,是後輩,況且矢野是柔道部的領隊,他隻能老老實實地低頭稱是。
“這件事丈夫沒說過,他不在期間,叫我保管……”
不願交出帳簿的薰夫人說。
“這種小事由我和誌賀君來幹,夫人抓全麵工作。”
矢野重也擦著汗接過了帳簿。他查閱以前的記錄,考慮成立讚助會員製,增加收入,重新建立帳目。
矢野重也考慮,產業勞動調查所的改革,不能僅限於經濟收入,應該改變整個麵貌。他抓住在他來之前一直是第三號人物的誌賀義雄說:“這個調查所是協助社會主義和工人運動的,所以你不覺得由他們夫妻領導可笑嗎?”
他說出了自己想了許久的意見。
“你說的對,可是,這種事很難開口。”
“我聽說八阪良三先生一直在英國學習,去援助罷工的礦工時,用英語發表風趣的演說,被英國政府盯上,遣送回日本。”
“確實如此。但上層建築和基礎建築脫節,雖然頭腦是革命的,但在生活、感情上,還是封建的。”
誌賀義雄說。他即沒有為八阪辯護,也沒有批判,企圖在客觀的分析中逃之夭夭,所以說得模棱兩可。
“這就是東洋的專製主義,父權主義。在亞洲實現社會主義,首先要打破這些東西吧?”
矢野重也談到這個問題時,頭腦中浮現出日本明治以來的官僚體製。過去以儒教為背景,德川幕府建立了專製官僚體製,但這種體製逐漸僵化,落後於時代的發展。不過,他沒有講這些,而是說:“福田和夫的理論,涉及了這個問題。他主張先把有先進思想的人集合組織起來,其次是發動群眾。”
他最近開始讀福田和夫的理論,深為佩服,所以試探誌賀義雄是否讚成。
在誌賀義雄的幫助下,矢野重也將《產業勞動時報》,由四頁擴為八頁,改為訂閱製。接著,動員調查所以外的社會力量,用一個月時間,編輯出版了新版勞動年鑒《無產者政治必攜》。這本書好評如潮,成為暢銷書。乘著這個勢頭,他又把各國工人黨、共產黨的動態、理論主張編成月刊雜誌《工人國際》發行。
調查所的收入大幅增加,員工工資成倍增長,氣氛活躍。出獄的八阪良三看到變化如此之大,深為震驚。八阪良三的態度,使矢野重也改變了對他的評價。
矢野重也開始在產業勞動調查所工作的時候,共產主義理論領導人福本和夫住在本鄉的菊富士飯店,每天忙著講演、寫作。他的目的是否定以前對日本革命運動有深刻影響的無政府主義和山川均的社會民主主義思想。
矢野重也像對待老朋友一樣,對調查所的同事淺野晃說:“福田和夫寫的東西不錯,非常明快,有黑格爾的邏輯,也有類似讀帕斯卡(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譯注)數學讀本時的清新感。”
他向淺野熱心地推薦福本的文章,但淺野在農業問題上與福本思想對立,在政治上衷心敬仰與山川均接近的櫛田民蔵,所以含糊其詞,沒有接著矢野的話談下去。
一天,矢野重也為他主編的《產業勞動時報》向福本和夫約稿,正好淺野晃去拜訪的作家也住在菊富士飯店,於是兩個人一起上了開往本鄉白山的電車。
“最近,有個學生中野重治去拜訪八阪先生。那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人。我說的是作家,不是政治家。他與我一樣,生於北陸,從四高考入帝國大學。”淺野晃抓著電車上的吊環,身體向矢野靠了靠了說,“他是福井縣人。最近,堀辰雄、室生犀星、窪川鶴次郎、野山廣創辦了雜誌《驢馬》。”
“是嗎,那好哇。”
矢野重也還記得那個身穿襯衫,腳踏木屐的青年,在八阪良三麵前有點拘束地說:“我是為從德國來的工人救援會的人當翻譯的中野重治。”接著,他又實實在在地說:“我德文能讀但不會說,英語和法語還湊合。”
八阪良三毫不客氣地指示說:“噢,林哈魯特,他住在帝國飯店,你去找他,他想去那兒,你領他去就是了。交通費你向他要。”
矢野重也在去本鄉的電車上想,看樣子八阪良三不喜歡中野重治,用他不時可見的不耐煩的口氣發布指示。
“你今天去見的作家,也是同人雜誌《驢馬》的成員嗎?”
矢野重也問淺野晃。八阪良三不在時,他想必須保護產業勞動調查所,出於這種意識,他對淺野晃講話也是用保護者的口氣。
淺野晃比矢野重也小兩歲。
在八阪良三被判刑坐牢時,用交待後事的口氣對矢野說:“我已經推薦你加入共產主義小組。你要好好幹。”
矢野重也知道,這就是說他已經成為非法的共產黨員了。
“不,我是去找宇野浩二先生為《新思潮》約稿。評論家認為他是私小說家,但我認為他在空想中自由遨遊,本質上是個詩人。”淺野晃回答說。
“本鄉的菊富士飯店真是不可思議。”矢野重也改變了話題,“與我同年的中條百合子寫了《貧困的人們》,現在,她的《伸子》正在《改造》上連載,她就住在這個飯店。宇野浩二也住在這裏。這裏還有正宗白鳥,英國詩人布倫登(1896-1974、英國詩人、評論家—譯注)。社會主義理論權威福本和夫先生和右翼的大人物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這難道不正是城市的本來麵貌嗎?”淺野晃回答說,“上海,摩納哥,巴黎,不都差不多嗎?即有亡命的革命家,羅特西爾德家族,世界石油大王,也有飲酒作樂的強盜首領。”
聽淺野晃的口氣,好像他也希望棲身其中。但這與向往自由的社會主義南轅北轍。
“你無論如何也要讀一讀福本和夫的著作。一接觸他的書,我就想,我還是適於搞文學。”矢野重也看淺野晃對福本和夫的書懷有偏見,頑固地拒絕閱讀,所以就千方百計地向他推薦。
“是啊。”淺野晃的身體隨著電車搖晃著,他沉吟了一下說,“我想矢野不會隻搞文學的。如果你要是隻搞文學,那就會成為羅曼·羅蘭、巴爾紮克這樣的大作家。在日本來說,姑且不說古代,你會成為還沒有寫完《大菩薩嶺》的中裏介山這樣的作家。不過,你不會專門搞文學的。”
“那就是兼職作家吧。但在思想傾向方麵,卻不能兼職。”
“嗯,但這與兼職還是有點不同。矢野先生,你喜歡那個曆史人物?從源賴朝、義經這些人開始,包括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等人物,你喜歡誰?”
“那還是織田信長。如果我有機會和時間,想寫以信長為主人公的小說。”
“還是吧。我想,絕對是這樣。總之,你是個領袖人物,不是別的。”
“什麼,那太淒涼了。”
“是啊,也許。但是,你的身邊肯定聚集著一些誌同道合的人。”
淺野晃熱情地斷言,他想說我就是其中一個。
“我是個怕寂寞的人,這也許是缺點。”矢野重也發覺,自己與淺野講話,與平時一樣坦率。
“作家是寂寞的。剛才說的中野重治,還很年輕,他的作品,我也讀過一些詩和短篇小說。他本質上是小說家、隨筆家。他隻能當作家,絕對當不了別的。即使去做買賣,但骨子裏還是個作家。就是當了領袖,也是作家型的領袖,不會成為獨裁者。但是詩人卻另當別論。如果詩人有成為獨裁者的機會,那就要警惕。從本質上講,與其說尼采是哲學家,不如說是詩人。”
淺野晃對矢野重也說,詩人有成為獨裁者的危險,大概已經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詩人氣質具有成為獨裁者的脆弱性。淺野晃是詩人,同時也很熟悉萬葉集等典籍中的抒情短歌。
在菊富士飯店的大廳裏,矢野重也與淺野晃分手,直接去了福本和夫的房間。進入房間,他不由得一愣,太豪華了。倘若是冒失鬼看到這種情況,肯定會認為革命家崇尚豪華的生活。
當他進入房間時,一位穿箭翎花紋衣服、藏青色裙子、年輕小姐模樣的人正站起來說:“今天得到您多方教誨,非常感謝。我一定要努力學習。就此告辭。”
她晃著辮子從矢野重也前麵走過時,再一次低頭施禮說:“對不起,告辭了。”
發呆的矢野重也直到目送她走出去才醒過神來,說自己是產業勞動調查所的,來請先生賜稿:“很多活動家對先生的理論,首先對先鋒黨的分離、其次是在實踐中與大眾的結合,不能理解。也有人曲解為有意識地脫離黨。我想請先生引用馬克思、列寧的學說,在《產業勞動時報》闡述您的理論。”
不知為什麼,矢野重也邊說邊打量福本和夫的西服和他坐的椅子。西服雖然已經洗褪了色,但依然給人一種素潔淡雅、甚至奢華之感。這是為什麼呢?他生在富裕家庭,而且在二十八歲時有近三年的時間做為文部省的研究員到英、美、德、法留學進修,這可能是他長期浸潤在歐美文化之中,耳濡目染的結果。
矢野正在想這些時,福本和夫突然問:“現在,《產業勞動時報》由誰來編輯策劃?”福本目光敏銳,尖下巴,抱著胳膊,這個當代第一號理論家凝視著矢野。矢野毫不示弱,挺直了腰板,迎著福本的目光。
矢野甚至有功夫想,如果是害怕權威的同誌,在福本和夫的威風麵前可能會混身發抖吧?
“您知道,八阪所長現在不能工作。由我和誌賀義雄商量決定編輯方針。”
矢野重也平靜地回答說。
“噢,八阪君也兵強馬壯啊。”
福本和夫老練地說。他放下了手臂,放鬆了身體,改變了坐姿。矢野重也不懦怯的態度和提出的題目,使他認可了矢野重也與誌賀義雄的理論水平。
當時福本和夫很關心莫斯科的國際共產主義組織——共產國際對他的理論怎樣評價。產業勞動調查所的年輕人矢野到自己這裏來,是不是這些血氣方剛的激進分子,想趁對山川均社會民主主義理論有好感的八阪良三在獄期間造反?當然這個行動應該肯定,但與過於活躍的人聯合會有危險。他頭腦飛速地旋轉著,算計著。但是自己前麵坐著的這個還沒蛻盡學生氣的年輕人,看樣子還不熟悉革命陣營內部的花招手腕。
福本想把這個純樸的年輕人拉為同夥,於是從書架上找出從大正十三年一月號《馬克思主義》雜誌中抽印的自己的論文《論在經濟學批判中資本論的地位》,簽名送給矢野重也。在這篇論文中,他不僅引用了馬克思、列寧的著作,還引用了他在歐洲剛剛接觸的布哈林(1888-1938,蘇聯政治家、經濟學家,十月革命後曆任《真理報》主編,共產國際執行主席,後被處死,著有《曆史唯物主義理論》、《過渡時期經濟》——譯注),盧卡奇(1885-1971,匈牙利哲學家、文學史家,從馬克思主義立場出發,提岀美學意識及人道主義,著有《曆史與階級意識》——譯注)的論文,使沉溺於國內論爭的活動家、學者們耳目一新,大大加強了福本和夫的權威地位。矢野重也早就知道這個雜誌,擔任編輯的後藤壽夫,用林房雄的筆名在《文藝戰線》雜誌發表短篇小說,既是是理論家,也是作家這一點,引起了矢野的注意。
這份禮物使矢野重也感激,但與福本見麵後,他又感到失望。不知為什麼,他給人一種妄自尊大的感覺,與閱讀他的論文時那種鋒利如刀的印象大相徑庭。
在矢野重也的眼中,福本和夫看起來像個政治謀略家。後來雖然又在各種場合多次見麵,但這一印象一直沒有改變。
由八阪良三介紹,矢野重也參加了共產黨組織,經過一段時間以後,他了解了許多內部情況。雖然反動政府宣布共產黨是非法組織,但自己解散組織是錯誤的,迅速重建為工人階級戰鬥的組織共產黨,是包括日本代表在內的莫斯科共產國際會議做出的決定。
從日本去參加共產國際會議的是德山助一同誌。黨的領導層有渡邊政之輔、市川正一、佐野文夫等既有威望又有理論的人物,也有相當多自以為是、特立獨行的人。德山助一自做主張去莫斯科參加會議,黨內都認為他是為了顯示自己與共產國際有特殊關係。
聽到這些,矢野重也心情憂鬱。社會上的一般組織都有類似的情況,但懷著理想為社會正義而戰的組織不應該成為翻騰著世俗欲望的旋渦,所以他感到憤慨。過了十一月中旬,矢野重也聽佐野文夫說,原來準備在過年後召開的共產黨大會要提前召開。
當時共產黨的最基層的組織叫細胞,因為不合法,所以開會除特定的黨中央決定的人員以外,隻有少數人參加。矢野重也屬於產業勞動調查所的細胞,由佐野文夫領導。還有一個黨員,是個默默無聞的職員。誌賀義雄在一個與調查所毫無關係的地區細胞。
十二月二日,矢野重也接到通知,三日乘火車,四日早晨到山形縣五色溫泉。為了保密,沒有任何文件,隻給了一個裝路費的信封,如果不是經常旅行的人,一定會很緊張。當然,對家屬也不能說到那裏去。
矢野重也在十二月三日夜,乘上由上野站八點十五分發車的奧羽本線開往青森的快車。當火車從上野站順利出發時,矢野重也想,上了這次車反正能到五色溫泉,同時也想起了懷著同樣心情,帶著奈保子乘火車從京都站出發時的情景。
從告訴她參加工人運動時開始,她就有了精神準備,但在這寒冷的夜裏,她獨身一人不害怕嗎?怪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