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旅途(3 / 3)

九月二日傍晚,東京開始戒嚴。九月三日早晨,政府發布公告說:不逞之朝鮮人妄動之傳言,多與事實不符,以訛傳訛。但公告發布後,沒有效果。

矢野重也和園部真一想乘電車經新宿回東中野,但電車從大塚站出發不久就停了。

“怎麼回事,停電了?”

在議論紛紛的乘客中傳來一種奇妙的聲音。好像是用木棍等東西敲打車體的聲音。還有怒吼聲。矢野重也從車窗伸出頭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三個健壯的男人正抓住一個藏在電車連結器底下的少年的後脖梗子往外拉。他想轉過臉,但又忍不住想看。他們像挖下緊緊貼在岩石上的貝類一樣,把那個少年拖到了路肩上,幾個等在那裏的男人用竹矛刺他,鮮血四濺。

一個女人哭喊著跑過來救那個少年,但有幾個人在後麵緊追不舍。一個人把她踢倒,兩、三個人撲上去拳打腳踢。矢野重也扭過臉向遠處看,寬闊的調車場裏,東一群西一夥,到處是手拿短棍竹槍的男人。他們紮著頭巾,係著吊衣袖的帶子,像一群群捕獲獵物的野狗一樣,毆打那些在電車裏看不著的犧牲者。在這些人附近,巡警捋著胡子,像監督似的看著。到處有警察。

“那是社會主義者。不,是外國人。”

電車裏有人說。園部真一從後麵抱住了矢野重也。他怕矢野重也發火,去打那個乘客,阻攔他。

矢野使勁甩開了園部的手,閉上眼睛,竭力忍耐著。握著吊環的手攥得緊緊的。眼前的景象,使他想起了住在宿舍時,從高年級同學那裏看到的西洋中世紀末期博斯(約1450-1516,荷蘭畫家,創作充滿幻想的怪誕的宗教畫——譯注)的怪畫。

這是奇怪的光景。風從停下的電車旁邊吹向調車場,騷亂的聲音變得極小,施暴的場麵恰如沒有解說員的無聲電影斷斷續續。然而,這斷斷續續施暴的場麵依然使人毛骨悚然。

由於封閉在電車這個鐵箱子裏隻能看?還是知道外麵的暴力絕對不會危及自己?人們緊張地屏住氣,身體顫抖著,看著逃跑的男女臉上的恐懼、絕望的憤怒。雖然聽不到悲鳴、絕叫,但在人們生動的想象中,可能更加悲慘血腥。那些狂暴的男女們,殺氣騰騰,瘋狂地高呼亂叫。

“打,狠狠地打。”電車的前麵,響起非常做作、虛假的叫聲。誰也沒有吭聲,這煽動性的叫聲,在空中飄過、消失。

到處響著不知是“啊!”,還是“啊、啊、啊……”的哀叫聲。肯定是發生了更加殘酷暴虐的事件。

“喂,門開不開嗎?”

“算了,車開了怎麼辦?”

“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殺人嗎?”

突然,車內一下子鴉雀無聲。大地震以來,滿身塵土汗水的人們,散發著臭味,嗆得人喘不上來氣。

這不是正常的狀態。這些人盲目地跟隨殘虐的政府,兩眼血紅,手裏拿著短棍竹槍,變成了一群暴徒,使人想起中世紀教會的政權和雇傭兵。被屠殺毆打的人,是被認定為異教徒或魔女的無辜者。被虐殺的,是人們尊重自由的精神,是人類人人平等的思想。而那些狂呼亂叫的、混雜著婦女的暴徒們,已經不是人。他們橫眉豎眼,看著天空,是餓鬼、畜生。有的人,像一條想吞噬一切的大魚。有的人,像一隻碩大肥胖的老鼠。

又響起一片喊叫聲。矢野重也不由得向調車場看去,幾個揚著臉的男人,肩膀、手、脖子都是鮮紅的血,不知為什麼,一股濃濃的綠色液體從他們頭上流下。矢野重也不能坐視不管。但施暴的現場與矢野他們中間隔著鐵皮車箱,看來,這鐵皮車箱是阻止他們走近革命的障礙。

矢野重也和園部真一在電車上看到的白色恐怖,在他心裏留下了深深的創傷。從那以後,已經變成暴徒的自警團和官憲對於“不喜歡的人”不斷襲擊。當風聲傳來時,打小就對歧視義憤填膺的矢野重也無法冷靜。但如今,他的憤慨已經不單單是憤慨,而變為對權力的懷疑。對自己這種變化感到可怕的矢野,決定到與他差點遭到自警團毆打的園部真一的家鄉豐橋去避難。

園部的未婚妻在豐橋,由她介紹,矢野重也和奈保子去了三河灣中的佐久島。

夏季已經過去,在這個島住宿的客人很少。村子裏的人聽說了東京的悲慘情況,對他們熱情歡迎。他們所住的波崎館,是村子裏的人為招攬遊客共同建造的。他們住的那間房,在邊上,離海最近。矢野重也看著早晚波光瀲灩的海麵,重新翻譯《企鵝島》。原來的譯稿與書肆春陽堂的建築物在震災中一起燒毀了。

他們在佐久島住到第二年春天,前後不過半年,但這是奈保子以前做夢也沒想到過的幸福的新婚時光。丈夫在每天在規定的時間裏教她國語,內容豐富,她也嚐到了自由表達的快樂。她很高興,拚命給幫助過自己的京都澤田食堂的姨媽寫信。姨媽從信中知道奈保子的婚姻是成功的。

“太好了。奈保子很幸福。她有耐心,性格開朗,有個好開頭今後就好辦了。早點生個孩子就更好了。”姨媽對震災後回到京都的近內金光說。她對自己參與這起“搶婚”感到自豪。奈保子感到,到這個島上來以後,自己也在漸漸發生變化。最初的征兆是睡覺時聽到一種類似絮語、自言自語似的水聲。開始時,她以為這是極自然的海音。但是在風大的時候,在陣陣海濤之外,她還是能聽到這種輕輕的絮語聲。

撞擊海堤的浪濤聲,在暴風雨吹過的日子裏,如地聲般響。但在這種時候,她也能從別的地方不斷聽到細微的、玩笑般的聲音,與在大海平靜的夜晚,聽到的聲音一樣。

奈保子為了尋找聲源,夜裏悄悄起來,到海邊去看。已經是秋天,明亮的半月高懸中天,輕輕的波浪聲在月光下響著,聽得很真切,但這與枕邊的輕輕絮語聲完全不同。

奈保子覺得奇怪,低頭看了看四周,回到丈夫身邊躺下。雖然不可思議,但並不可怕,隻是想,這是什麼聲音。

她覺得這種聲音早已忘記,但似乎還記得一些。那天夜裏,她終於深深睡去,後來的兩、三天,忘記了這種聲音。但丈夫夜裏工作,天亮時才睡,她的耳邊又響起了這種聲音。於是奈保子想起了高知老家的生活。

這肯定是在她還不記事的幼年時代,從她家附近流過的溪水的聲音。開始時,奈保子以為這是在母親的子宮裏睡覺,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聲音。她剛剛讀了一本淺顯易懂地介紹從懷孕到生產的書,知道胎兒在羊水中遊來遊去,聽著母親心髒的跳動而成長,因此在出生前就可以進行胎教。可是,隨著這種記憶中的聲音在凝神傾聽時不斷出現,她認為這時而高、時而變成絮語的聲音無疑是流來流去的河水聲。聽著這聲音睡去的奈保子,夢中有櫻花的花瓣,浮在水麵上的沙梨,月影中跳起的嘉魚的鱗光。

恰巧在奈保子發覺這種聲音時,矢野重也收到了因地震逃回京都的近內金光寄來的一封厚厚的信。這封信是關於奈保子身世的報告。

——澤田食堂的姨媽對你們的美滿婚姻,像自己的事情一樣高興。現在把她無意中講的有關奈保子岀生前後的情況告訴你。這個報告我相信會使你們的心連得更緊。

這是封嚴謹、有獻身精神的近內金光風格的信。奈保子的家世,是代代承襲六太夫之名的刀匠,外曾祖父是第九代。外曾祖父的第三個兒子即為奈保子的外祖父市太郎,外祖母名為誌,奈保子的母親,是市太郎與誌的長女,名為家素。

——姨媽拿出家譜給我看,所以我認為大概不會錯。

近內寫完這些之後,開始講奈保子出生的情況。

奈保子的母親生於明治七年,生下奈保子四年後,年僅二十六歲就暴卒。這就決定了奈保子當養女的命運,但是,關於她父親的情況不明。隻知道奈保子的父親叫野川馬吉,是個樵夫。根據近內金光從澤田食堂姨媽那裏打聽的情況和看到的家譜,繼承名門血脈的市太郎長女家素,與東京的醫學院學生生了一男一女,澤田食堂不知道那個醫學院學生的名字,但那個男孩的姓寫著植村,想必那個醫學院學生姓植村。

根據以上情況推測,名門刀匠的女兒家素與東京的醫學院學生戀愛,違背了當地的風俗和家規。當他們的戀愛暴露之後,以當時的觀念來看,家素是個“破爛貨”。於是叫她與淳樸的、隻知道按照名門吩咐辦事的野川馬吉結婚。也許在結婚時,家素肚子裏已經懷著與醫學院學生的第三個孩子。而這個孩子可能就是奈保子。奈保子四歲時,家素突然死去,她的父親,或者是由她長壽的外祖母做主,把她送到京都的熟人家裏寄養。

奈保子寄養的人家,本業是染房,但也利用地利之便,向當地的多家古董商出售市太郎打的日本刀,因此他們之間有利害關係。一開始就知道事情來龍去脈的澤田食堂的夫婦,一直在尋找機會把奈保子要過來。

那麼,輕輕的流水聲是藏在她耳朵裏的最早的記憶?或者是母親家素抱著她去與醫學院的學生偷偷幽會時溪流的聲響?

在幼女無法理解的環境變化中,奈保子默默忍受著,猜測人們的心理活動,觀察人與人之間的複雜關係。如果沒有澤田食堂姨媽的親切關懷,十二、三歲時的奈保子的心情,將多麼淒涼?

對一切事情她都不許自己往深裏想。可以說這是因為她的命運經曆了大起大落,也可以說她的血管裏依然流著勇敢的血。

就在這時候,矢野重也突然岀現在她的眼前。矢野重也對奈保子一見鍾情,但他還不懂人有不可思議的一麵,那就是不幸也有可能使人變得豁達開朗。

他以前見過的,無非是在農村辛勤耕作的農民,從全國各地選拔到名校的才子們。雖然中有被貧困壓垮的寺田秀,被財富腐蝕的近藤柏次郎,但那僅僅是例外而已。

在近內金光說過矢野求婚的事以後,澤田姨媽常常透過把廚房與客人席隔開的布簾,打量矢野重也。那是個濃眉、英俊的學生。她轉頭時,正好與站在她背後,伸著脖子,越過她的肩膀看客人席的奈保子的目光相遇。奈保子狼狽不堪,低下眼睛,滿臉緋紅。姨媽心裏明白,這姑娘看上了矢野。

但是,最早讚成這樁婚事的是姨媽的丈夫。他討厭那家隻知道賺錢的染房。把奈保子領回時頗費周折,現在有了真誠的求婚者,他鬆了一口氣。

毋寧說當時猶豫的是姨媽。她說:“矢野還是學生,現在著了迷,但冷的也快。”

近內金光報告中說,澤田夫婦在你們結婚前後的活動中,很少談及奈保子戶籍上的父親野川馬吉。

看樣子野川馬吉是個很和氣的人。姨媽對近內金光說:“他可能碰都沒碰過家素一下。”

“他不愛說話,個子高大。手指像樹根一樣粗壯,看著挺可怕。”澤田姨媽又說,“他好像是為了當樵夫而生的。在決定將奈保子送到京都熟人家寄養時,他覺得孩子可憐,流了眼淚。家素的父親竭力安慰他說,到京都去,而且是個好人家,孩子一定能幸福。他喝了點酒,心情才好些。野川馬吉說,仔細想一想,像我這樣的人,終年生活在森林裏,雖說心裏一直盼望有個女孩,但孩子到了一定年齡,恐怕隻好把她放在藍子裏帶在身邊。趁現在找個好人家,也許是好事。”

來到佐久島之後,奈保子常常從自己的房間望著在秋陽下耀光浮金的海麵,想像著幼年時代的情景。澤田姨媽對近內金光講的有關父親的一些情況,是她想像的源泉。她身在海邊,心裏卻想著森林裏的情景,對此,她沒覺得有什麼奇怪。在少女時代,她就富於幻想:從墊在桔子箱裏的雜誌的彩色畫頁上的娃娃,她就能想到住在宮殿裏的灰姑娘;在兩、三個人同住的宿舍裏,從夥伴貼在牆上的外國輪船,就能想像出外國街道的樣子。

她睡著之後在枕邊聽到的絮語聲,可能是她幼兒時期的一個體驗。野川馬吉把奈保子放在籃子裏,把籃子放在離他砍樹不遠的地方。她看著從高高的樹梢透下的斑駁的陽光,覺得奇怪,一直盯著看。黃色的大蝴蝶在幽暗的樹林裏飛著。可是,在她睡著以後,聽到的隻有聲音,夢中沒有出現森林中的景象,這使她覺得有點乏味。也許從幼女時代開始,自己就知道,凡事都盡量不要直視。她不知道母親暴卒,也不知道澤田姨媽他們與野川吉馬見過麵。

在京都開染房的養父家裏,野川奈保子被當做勤雜工使用,幾乎沒有上小學。

養父家對她的將來如何考慮,她一無所知。她在小學畢業時就想,什麼時候逃走。如果沒有澤田食堂姨媽的關懷,還真不知道會怎麼樣。

然而,像搶奪一樣把她帶到東京的矢野重也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記得在第一天的夜裏,兩個人同房時,背後他那大大的手掌,使奈保子隱約有一種幼年時被父親抱著時的感覺。想到這裏,她獨自悄悄地笑了。把被稱為天下奇才的他與樵夫連在一起,她自己都覺得可笑,但她卻不願打消這一念頭。

奈保子坐在充滿陽光的窗口,打量著房間。牆角放著自己替換的衣服和裝衣服的行李,旁邊的衣架上掛著洗澡用的毛巾。在旁邊一個稍大些的房間裏,矢野重也嫌往下掉的頭發麻煩,用頭巾紮了起來,一邊翻著辭典,一邊自言自語:“啊,是這樣。”“嗯,可是,這個家夥怎麼樣?”奈保子聽著,臉上泛起了微笑。

這間三張蓆大的房間,是奈保子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的個人空間。在東中野的家中,雖然也有她一間房,但裏麵放著丈夫的書和文件,還有從京都帶來的一件行李。在她還沒有意識到這是自己的房間之前,就遭受了震災。

走到窗前抬頭眺望,看到波崎館右邊的石牆上露岀崇運寺的鬆樹。她和矢野重也一起多次去過那個山岡。矢野翻譯累了,就會對她說:“喂,奈保子女士,散步去吧。”矢野竟把搶來的妻子稱為女士,真夠怪的。也許這是他與野川馬吉共同的特點,對人和氣。

站在崇運寺的山岡上,佐久島的西港展現在眼前。它的對麵是朝著知多半島的波崎燈塔。

他們第一次去山岡那天,矢野重也對奈保子講了故鄉的禦前崎燈塔。

“那是在即將上小學之前,看到眼前廣闊無邊的風景,我覺得世界真大。我雖然還是孩子,但知道必須與愛我的養母多笥分別了,心情鬱悶。一看到大海,心情會豁然開朗。我看見海麵上的大輪船,心想等我長大了,我要當那輪船的船長。”

那一天,矢野重也講了一些以前曾說過的童年往事。

“這個世界有許多沒有道理的、不公平的事,改變它,是我們今後的責任。”矢野重也對轉過身來對奈保子說,“為此,你可能要受苦。我一旦認起真來,沒頭沒腦,不管不顧,如果你發現錯了,就告訴我,你說了我會聽的。不過,在思想上,我是不會讓步的。”

在山岡的右前方,可以看見多知半島羽豆岬。從山岡的正麵,能看到由日間賀島、篠島等近十個島嶼連結成線的群島。左前方的海麵,橫著巨大的渥美半島。

奈保子一邊聽矢野說,一邊想,那裏就是當地人說的“到了夜裏,可以看見伊良湖岬燈塔”的地方吧?男人平等地對待自己,這還是第一次,僅就這一點,她就激動不已。海風拂麵,心情舒暢。

矢野重也說:“我想你已經知道,我認為隻有社會主義才能鏟除不公正,我想以後去蘇維埃看看,因此要好好學習,隻是這種學習伴有危險。”

奈保子知道丈夫在跟她講一件重要的事,但這是件事很艱深,自己聽不懂。這可怎麼辦呢?我已經決定永遠追隨他,聽不懂他的話怎麼行呢?她感到不安。

矢野重也回頭看著緊張的奈保子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與你結婚嗎?”矢野重也突然改變了話題。奈保子驚訝地看著他。他說:“因為我認為你是個能不管什麼痛苦都能忍受的女人。”

“我從小就一直忍受。但是,我不知道人應該在什麼時候堅強,不要軟弱?”奈保子說。但她為自己能這樣自由地講話感到吃驚。在這種驚奇的驅動下,她說,“如果你看到了我這種的性格,就罵我吧。”說著,奈保子聲音哽噎,眼淚流了出來。對男人能這樣講話,真是太好了。

“不會的。你完全不用擔心。”矢野重也大聲說。強勁的風從海麵吹來,帶走了他的聲音。

“你真好,我喜歡你。”

這是矢野重也第一次說喜歡她。奈保子滿心歡悅,她看丈夫說完這句話後,覺得不好意思,會心地一笑,麵帶羞澀。

奈保子心想,這個人非常靦腆,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一個月以後,矢野重也的弟弟熊夫來到了佐久島。熊夫也有染上一直威脅三澤矢野家的肺病的征兆,中學休學,易地療養,矢野重也這裏是其中一站。母親聰子想暗中叫熊夫看一看矢野與奈保子的新婚生活,考查一下媳婦是否與三澤矢野家般配。

奈保子與丈夫一起生活,每天無憂無慮,歡樂愉快。她知道丈夫在專心工作時,不要到身邊去打擾他,所以就帶著熊夫去撿海水退潮時留下的海草,捉小魚,或者向與他們關係密切的漁夫鬆本借船,到海裏去釣竹莢魚、馬麵魨、鮶魚,準備晚飯。

大學放假時,為他們結婚而四處奔走的木下半治、近內金光,一高時代的朋友河合悅三,還有介紹他們到佐久島來的園部真一都來了,波崎館一下子熱鬧起來。

從他們介紹中,矢野重也知道了在他和奈保子離開之後發生的事件。在這三、四個星期裏,什麼非日本人居民策劃暴動、縱火、下毒等流言蜚語滿天飛,不知殺害了幾萬毫無抵抗的人。因為大杉榮(1885—1923大正時代無政府主義者——譯注)是社會主義者,伊藤野枝(1895—1923大正時代無政府主義者,婦女運動活動家——譯注)主張婦女解放,也被憲兵虐殺。其中僅因行為可疑被殺害的人就有五、六千名。

矢野重也想起去看望法文教授鈴木信太郎時,彪形大漢園部真一被誤認為是社會主義者,好不容易才逃了回來,也想起了調車場慘不忍睹的暴行。

“我認為自警團在災難的不安中陷入了心理恐慌,這種說法不符合事實。”木下半治低聲說,“內務省警保局給各縣的知事、警察發電報說‘要警惕外國人’,這些內容又反饋回東京,這就是流言產生的真相。”

“在葛飾,有人因為搞工人運動被殺。農村也是這樣。”關心農民運動的河合悅三補充說。矢野重也氣憤得說不岀話來。但他又想,在發生這些事件的時候,自己在幹些什麼?因為新婚,在木下、園部的幫助下,乘火車經由豐橋市來到佐久島。這裏是另一個天地,聽不到任何消息,整天埋頭翻譯。

矢野重也大聲說:“對不起,我在這裏悠哉遊哉。”

“用不著道歉。島崎藤村在專心寫長篇時,連日俄戰爭都不知道。”

近內金光安慰矢野重也說。

“文學家就可以這樣嗎?”

矢野重也感到一陣莫明其妙的絕望。他的目光變得忿忿不平,看著安慰他的近內金光,斬釘截鐵地說:“如果這樣,那就放棄文學。”

說完,他又有一陣莫明其妙的悲哀湧上心頭。

“大家吃飯吧。”

奈保子清脆的喊聲,從矢野重也的書房傳來,打破了沉悶的氣氛。大家都站了起來,隻有矢野重也獨自留在屋裏。

“今天大家都來了,我請這裏漁民鬆本的妻子來幫忙。”

聽到奈保子對大家的說話聲,矢野重也想,這就是幸福嗎?在他想像的視野中,映現出很多從朝鮮半島過來的人被恐嚇、押送、殺害的場麵。自己卻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如果說自己是幸福的,那麼就應該與大家分享,但我能做到嗎?

“喂,矢野,快來呀。”

“大家都在等你呢。”

聽到喊聲,矢野重也終於站了起來。走進房間一看,借來了一張折疊式大飯桌,上麵擺滿了大盤子,在綠色的海草上放著加級魚、金槍魚、青花魚,還有矢野到這個島上特別愛吃的鹹海叁腸滿滿兩大盤。從剛剛掀開蓋的鍋裏冒出的熱騰騰的龍蝦醬湯的鮮味充滿了房間。

“啊,這個好。”

矢野重也忘記了自己是主人,大聲說。他的特長是心情轉變異常迅速。

“今天謝謝諸位。歡迎你們。一直承蒙大家關照,對不起。可是,我也要行動,也要幹起來。”

第二天,一個在滋賀、京都地區搞農村工作的人來找河合悅三。他說:“我現在在這個島子的西麵搞解放佃農運動,叫山本。”

他向大家報告了地震之後,在東京、關東地區發生的幾起事件、白色恐怖的慘狀。

山本舔了舔嘴唇,好像在調整敘述的秩序,開始說:“這隻是其中的一個例子。在龜戶,憲兵甘粕率領軍人,以社會主義者、工人運動領導者為由,殺害了三十多人。附近的警察署也參加了。”

山本這個人,小個,臉色油黑發亮,手指粗壯,目光敏銳。

他又舔了舔嘴唇說:“其中近半數,完全是無辜的市民,受了連累。附近有一家工廠,工廠經營者的弟弟也被害了。這就是龜戶事件。類似的事件各地都有,但決不是自警團自發搞的,原因是軍方的參謀長、警察的領導人在報紙發表講話、指示:‘在這次不法朝鮮人可疑行為的背後,是社會主義者、俄國激進派的鼓動’。”

大家默默無語。

山本繼續解釋說,沒有能夠對抗這種白色恐怖的組織,結果民眾被軍方、政府的的煽動蠱惑操縱。“大家都知道,兩年前成立的共產黨,在震災前的六月,根據‘治安警察法’,八十人被逮捕,組織處於崩潰狀態。”

他好像說這就是發生白色恐怖的原因。

“在沒有被捕的人中,也產生了種種迷惑、動搖,有人說,應該解散黨,重新組建;有人說應該改變黨的綱領,承認君主製。”

他講的君主製引起了矢野重也的注意。

矢野對天皇有同情之心,在與朋友們討論革命時,君主製這個問題總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雖然如此,但矢野重也聽了龜戶事件的始末,怒不可遏。對於傷害、消滅弱者,不能置若罔聞。這是他從小就養成的性格。然而,在他心目中,還沒有把天皇放在權力的構造之中。

三澤矢野家的守護神,是從佐倉的家裏走著去的池宮神社,本家的長子代代兼任神社的宮司。矢野幼年時,常常到池宮神社祈禱父親病早日治愈,永遠讓他與養母多笥生活在一起。

同時,比本家昌盛的三澤矢野家,祖母、父母、還有佐倉村一帶的村民,崇拜德川幕府的創立者德川家康,尊之為現人神。矢野家祖先在與武田信玄勢力戰鬥中雖然失敗,但因有功勞,佐倉村被授予免除地租的特權。在領受德川家康頒發的蓋著黑色印鑒的證明文件時,祖先拜謁了家康。矢野重也小時候,多次聽祖母講過。

從那時開始,矢野家族信奉的神有兩個,一個是現人神德川家康,一個是神社的當地保護神。矢野重也生於明治三十二年,日俄戰爭勝利後,他在舉國尊崇明治天皇的氣氛中從小學畢業,他不知道大人們為什麼既尊崇天子,又尊崇德川家康。

他曾問過:“天子和家康那個偉大?”

大人們困惑的表情,使他對這個問題的更加懷疑。在靜岡中學讀書時,曆史課上說,明治維新所產生的政府,改革了由陳腐陋習束縛的體製,把日本建成了可以與歐美抗衡的國家。神道的頂峰就是天皇家。既然如此,那麼村子裏的人應該更珍視池宮神社,放棄對德川家康的信仰。

矢野重也住進靜岡中學宿舍時,森本佳代當他的擔保人。他聽森本佳代說,母親聰子敬仰的丸尾文六,得到過德川幕府末期的重臣勝海舟關於如何觀察曆史、社會的教誨。由此看來,德川家康也是偉大的人物。丸尾文六獎勵靜岡縣人建茶園,興辦製茶業,到中央參政後,屬於立憲改進黨,主張擴大民權。最突出的例子是,他支援站在反對足尾銅礦汙染最前列的田中正造。這件亊說明,盡管是革新的維新政府,也有不徹底性,改進它需要民間的努力。

矢野重也對曆史的認識,隨著年齡的增長,從單純變為也承認例外的複雜。隻有一點不變,那就是不同意一些人對民眾的歧視、甚至虐待的思想。這其中也摻雜著他的正義感。他認為關東大地震時發生的白色恐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允許的。

“正像你所講的,現在的情況很嚴重,但問題是應該怎麼辦。”木下半治對山本說。接著,他又說:“我們在東京、關西成立了研究會,出版會報,努力研究、普及革新思想。以一高時代的同學為中心。”

“有一點需要明確說明,”山本伸出左手的食指,好像一個向議長要求發言的聽眾,“要抓住民眾在想什麼,有什麼願望。也就是確實需要到人民大眾中間去。我幸好沒上高中、大學,隻是一個工人。如果放棄民眾,就有因循守舊的危險。為避免這種傾向需要理論,需要工人與學生相結合。”

矢野重也想,這個人可能是什麼組織的頭頭。山本吃了中午飯,乘下午的首班船回去了。問了一下河合悅三,他說山本好像是葛飾地區工人工會的幹部,現在負責搞農民運動,最初介紹他認識山本的是小他一歲的誌賀義雄。

在討論到民眾中去時,矢野重也更加意識到自己隻了解故鄉佐倉的農民及學生、教授。近內金光好像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嘟囔說:“還是到民眾中去。非這樣不可。隻是坐而論道不行。”

矢野重也從討論會場回到自己的房間,來想接著昨天晚上的翻譯往下搞,但他又想把現在的心情,一清二楚地寫在譯完全文的譯後記中。

矢野重也正在翻譯阿納托爾·法朗士的《企鵝島》。他想趁熱打鐵,在自己的心情還沒有變化時,先寫譯後記。

——最初對社會問題采取旁觀態度的作者,以德雷福斯事件為契機,站了岀來。他從人道主義立場出發,對這個包含種族歧視因素的冤案,與宿敵佐拉共同戰鬥。《企鵝島》是他人生采取能動立場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在翻譯這部小說時,常常想起為沒有正當理由的戰爭出兵西伯利,死亡三千人;關東大地震時的種族歧視和白色恐怖。這部小說是虛構的企鵝島的編年史,描寫民眾與專治的鬥爭。在我國,在我完成這部作品翻譯的佐久島,何時能有自由女神的微笑呢?為此,文學家也要深入到民眾中去,像阿納托爾·法朗士一樣,像佐拉一樣,有戰鬥的責任。這部作品也包含著這樣的啟示。

寫完後,矢野重也呆呆地望著窗外大海的上空。他的頭腦中響著山本上午說的那句話:到民眾中去。如果自己投身於工人之中,奈保子肯定會跟著去。想到這裏,他心裏高興。奈保子是高貴的勞苦大眾。與她結婚,是到民眾中去的第一步。他想把這一發現在今天晚上悄悄地告訴她。他感到,由於聚精會神地搞翻譯,與來訪的朋友討論問題,忘記的欲望突然強烈起來。

過了正月,從東京、京都來的幾名朋友都陸續回去了。下了三場雪,但因天氣暖和都沒有留住,甚至覺得,下一場雪,就與春天更近一步。

矢野重也考慮回到東京會很忙,所以除了《企鵝島》之外,還翻譯了阿納托爾·法朗士的《苔依絲》、《諸神渴了》,同時也翻譯了由著名民法學者田弘太郎、還有一位對他有好感的法學部教授轉給他的法國最高法院、地方法院的判例集。他撥亮油燈,翻開辭典,查找不熟悉的法律用語,一點一點地翻譯。

在佐久島住了半年,矢野重也譯了很多東西,積攢了一堆譯稿。離開佐久島時,這個裝稿子的沉重包袱,由已經成為他們好朋友的漁民鬆本半九郎幫助背著。三月中旬要參加補考,畢業必須取得剩下的兩個學分。雖然麻煩,但如果沒畢業,對考律師、當學校的教師都不利,而且譯稿的稿費也低。

佐久島已是春天。菜花染黃了崇運寺的山崖,雲雀在高高的天空叫著。

“還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矢野重也、奈保子一遍又一遍說。他們與漁民鬆本半九郎一家,包括小孩和硬朗的老爺爺處得比親戚還要好。

“如果有什麼事,隻要我能辦的,不要客氣,說一聲。以後我可能要到處跑,要是找不到我,就問問佐倉家的人。”矢野重也叮囑說,“別忘了每年冬天,給我送鹹海叁腸。”

在這個島生活期間,海叁腸成為他最愛吃的海鮮。

矢野重要上船時,回頭一看,他在島上發現的,悄悄稱之為小京都的逃兵村,在荷花、菜花和芬芳的水仙花的掩映下,像夢幻中的城堡一樣,浮在春霞中。從海麵上看,隔著波崎燈塔,與崇運寺對稱的村落,春天來得格外早。

矢野重也想,奈保子住在這裏似乎很滿意,何時再來好好看一看這裏的風景?他看奈保子把手放在額前,晀望波崎燈塔,轉而又放眼三河灣的遠方。看她戀戀不舍的樣小,矢野重也獨自點了點頭。奈保子發現矢野重也在看自己,回過頭來,四目相遇。她身體輕輕靠過來,抓住了矢野的左手。她這種舉動,用身體語言表達愛情,是在來到這個島以後。

矢野重也又回想起這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