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旅途(2 / 3)

奈保子心靈手巧,什麼活一教就會。隨著年齡的增長,出落為人見人愛的大姑娘。這樣一來,養父母家的兒子總是找碴來與奈保子糾纏。

奈保子希望盡快擺脫養父母家兒子和他身邊的流氓團夥,雖然這樣做對不起照顧自己的姨媽。正好這時侯,與附近一家大型建築設計事務所有親戚關係的近內金光來了。

“我不是為自己來的。”近內金光一口開就對姨媽說,我是代表一個了不起的同學矢野重也來的。他是靜岡縣大地主的兒子,從一高考入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精通好幾種外語,文學的才能也非同尋常。

“對於這個才子來說,這還是頭一次。他說與你家的奈保子一見鍾情,無論如何要與她結婚。他經常到食堂來吃飯,對奈保子的工作能力著了迷。雖然如此,但他不會與奈保子多說一句話。你問奈保子,她可能也想不起來矢野重也是誰。他就是這樣一個正派認真的人。”

近內金光的話低沉有力,說服了姨媽。她知道奈保子想擺脫養父家兒子的糾纏,心想這也許是一種緣分。但自己一個人決定不了,首先要問一問奈保子的意見。那天晚上,幹完了活,她把奈保子叫來,告訴她近內金光說的事。

“怎麼樣?當然,不願意回了就算了。我覺得身份差得太遠,他還是個學生。就是他本人願意,可他那個老式家庭,講究門第,也是麻煩。我怕奈保子去遭罪,我不能痛痛快快地對你說這是好事,答應吧。你要是願意,可以在我這裏呆一輩子。你可以把這裏當做自己的家。你不是討厭那個養父的家嗎?”

姨媽聽奈保子說她知道矢野重也,放下心來,一口氣講完了自己的想法。

奈保子聽姨媽問她,才抬起頭說:“是,我非常討厭,隻要他一到我身邊來,我就膽戰心驚。”

“是啊,這怎麼行。可是,你與矢野先生講過話嗎?”

奈保子又低下頭,搖了搖。她猶豫著,好像不知道怎麼說好。但她終於毅然抬起頭,麵對著姨媽說:“我與他沒說過話。不過,我覺得他是個好人。”

說完這句話,她的臉泛起紅潮,眼睛像朝陽下的露珠閃閃發光。

野川奈保子聽姨媽講這件事時,心裏一想就是他。他一般與近內金光一起來,但最近一段時間他一個人來的時候居多。她感覺到有人注視她時,往他那邊一看,他的眼睛就急忙躲閃。他的眼眉很濃,有點吊眼梢,目光銳利,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來是個意誌堅強可愛的人。養父家的兒子與他正好相反,眼角、嘴角下垂,好像口水隨時都可能流出來似的。

姨媽有點著急地說:“雖然是好人,可這件事不知他家裏是不是同意。如果半路上把你甩了,你就可憐了。我們這個店,隻要你說句話,就會幫助你。如果想拒絕,一開始最好就說明白。不過,如果奈保子中意,那就是緣分。怎麼辦呢?”

平時發號施令幹脆利落的姨媽,口氣變得優柔寡斷,不知說什麼好。奈保子說出“我認為他是好人”之後,突然有一種輕鬆感。隨著臉上的紅潤逐漸消退,她想這樣就可以與養父家脫離關係了,心裏一陣高興。姨媽安靜下來,凝視著奈保子,過了一會說:

“是呀,那就好了。不過,對方說下個禮拜聽回話,這中間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姨媽說完這句話起身走了。奈保子也跟著站了起來,向廚房旁邊自己的寢室走去。她邊走邊對自己說,正如姨媽說的,自己必須好好想一想。她覺得因為厭惡養父的兒子而答應結婚對不起矢野重也,而且自己讀書寫字都不行。

野川奈保子是在養父家上的小學,六年中隻念了半年書。因為養父說染房的幫手用不著學問,所以她隻囫圇半片地認識平假名。一想到這些,她一下子慌了手腳。矢野先生看上了自己,這可怎麼辦呢?如果像姨媽說的,與他一起生活,而自己沒知識,什麼都不懂,他會很驚訝,怎麼是這樣,肯定要火冒三丈。啊,怎麼辦好呢?奈保子心亂如麻。

過了兩、三天,奈保子還是心慌意亂,舉棋不定。在近內金光從東京回來問回話的前一天晚上,食堂裏的同事招手叫奈保子說:“那個人在大門口,說要見你。”同事們悄悄地說出養父兒子的名字。

“如果討厭,我就說你不在,拒絕算了。”她接著又同情地說,“奈保子,我知道你的苦惱。還是趁他不知道結婚吧。那個壞蛋。”

“好,我去見他。不過你幫我看著點,我怕他。”奈保子請她在萬一有事時幫一把,整理一下衣服就走了出去。不知孩子們在什麼地方放紙撚花,吵吵吵嚷嚷的。

“最近,你把我們都忘了吧?”一看到奈保子,養父的兒子就挖苦說,“我父親說,過年過節也不來問候,不懂禮貌。是不是有相好的了?京都帝大、同誌社的才子們也來這個食堂呀!”

“不,沒有。隻是太忙,沒有空兒。”

“是嗎?現在有空吧,陪陪我。”

“對不起,請原諒。今天特別忙,我已經累了。”

奈保子發覺,他今天的舉動與以往不同,好像有什麼企圖。她心想,如果自己不小心,結婚之前身體受到玷汙,那就說不過去了。奈保子厭惡養父的兒子,但她的心情,末必是覺得對不起求婚的矢野重也,而是覺得對不起自己。這種想法是在不知不覺中,受到支撐著已經衰落的刀匠家門的父親的陶熏。

“奈保子,趕快回來,快點。姨媽情況不好。”

恰好這時候一個同事在裏麵喊。澤田食堂的姨媽有哮喘的老病,發作時要馬上給她喝中藥,奈保子要給她揉搓肩膀和腰,這已經成為習慣。養父的兒子咂了一下嘴,對著屋外的黑暗喊:“今天不行,叫她跑了。”

很明顯,他與他的兩、三個同夥,企圖把奈保子帶走。

如果沒有這件事,即使奈保子會同意,但可能還要猶豫一陣子。

第二天,奈保子對近內金光明確地說:“我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如果可以,請多關照。我會努力的。”然後低頭施禮。

澤田姨媽帶著哭腔說:“奈保子就拜托了。這個孩子從生下來就命苦,但她開朗健康,請多關照。”

但是,正在這緊要關頭,開染房的養父家提出了要求:本人受野川奈保子親生父親委托將其收養。不得到親生父親同意,奈保子不能出嫁。若想岀嫁,必須有其親生父親明確的同意書。而且在出嫁時必須付撫養費。

聽起來好像合情合理,但姨媽打聽撫養費,卻是超過一萬元的巨款,奈保子在高知的家根本付不起。好友近內金光去染房交涉,被頂了回來,對方說,不是為了討價還價才提出的這一價格,而是出於對奈保子的愛,所以在價格上沒有商量。還說,如果不接受野川奈保子養父家的條件,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解除這次突如其來的婚約。

連小學都沒叫她好好上,從十三歲起就在澤田食堂的姨媽家幹活,說什麼撫養費?近內金光氣得差點動手。他強壓怒火,回來對矢野重也說:“沒辦法。看樣子隻能動武。”

矢野重也抬頭看著站在那裏滿臉怒氣的近內說:“剛才木下半治來電話,正好在東中野找到了租房。”

近內金光聽了,平靜下來,與矢野重也商量,怎樣救出野川奈保子。目前這種情況,如果不采取行動拖下去,狡猾的養父家就可能把她從澤田食堂帶回去,不許她與近內、矢野見麵,那樣就槽了,所以必須在發生這種事情之前動手。無論如何,這件事必須請澤田食堂的姨媽幫忙。他們一致認為,奈保子本人已經同意結婚,這是行使正當的權利。雖然從以家族製度為基礎的法律上看,還有疑問點,但請求澤田的姨媽保護奈保子是正當的行為。準備好第二天晚上去東京的火車票後,矢野重也在出發當天下午去染房養父家,死乞百賴地懇求鐵石心腸的夫婦同意他們的婚事。在這期間,近內在姨媽的幫助下,帶奈保子去火車站。大概澤田食堂的姨媽問題不大,困難的是矢野,他無論如何必須粘住養父母兩個小時,贏得時間。

“不要緊,我有信心。”

聽矢野重也這樣說,近內金光急了。“如果你用柔道把對方甩出去,驚動了警察,全部計劃就泡湯了。打你罵你都要咬牙忍住,沒完沒了地說下去。”

“對,我照辦。看樣子隻能搖唇鼓舌喋喋不休。反正這是我的事,絕對要幹好。多多幫助,對不起。”矢野重也向近內金光表示感謝,站起來,去買明天的火車票。

列車緩緩開動時,矢野重也和野川奈保子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看到彼此完全相同的舉動,他們一驚,繼而相視而笑。盡管近內金光,還有在東京為他們找房子建新家的木下半治為他們找了許多理由,但他們的結合,肯定被認為是“搶婚”。在火車開動之前,他們擔心會有人來追。

矢野重也和奈保子相對而坐,這還是第一次。他們相互看著,臉上帶著同犯的微笑,但卻不知道之後說什麼。

奈保子一心想逃離養父母家,匆匆跑出來,與矢野一起上了火車,但卻不知道到那裏去,住到什麼地方。她又看了一遍車票,上寫著至東京。這是下午五點三十五分發車的三十二次普通列車。矢野重也考慮,特快列車顯眼,乘坐普通列車,被發現的可能性會小一些。

“火車什麼時候到東京?”

奈保子一問,矢野重也為難了,因為他一心隻想著“搶婚”,以後的事根本沒想。

“這個走法,大概得明天早晨吧。但我們在到達東京前,在堀之內下車,到我家去。見見我母親,住一夜後去東京。到了東京,我的朋友們會來車站接,不用擔心。如果他們不來,我也不知道住在那兒。”

心裏高興的奈保子想說,你說不用擔心,可我能不擔心嗎?但兩個人在一起還不到一個小時,別叫他以為我是自來熟,所以忍住沒說。她想起澤田姨媽叮囑自己的話:明天你就是名門少爺的夫人了,這與店員和來食堂的學生的關係不同。

火車停了。正想是怎麼回事時,一看是到站了。在寫著站名的白色木牌下,火紅的美人蕉花,挺立在從山峽間碧藍的天空射下的夕陽中。奈保子覺得在很久以前的兒童時代,在什麼地方看過完全相同的景色。白色的木牌上寫著“山科”兩個字。奈保子突然緊張起來,因為她不知道這両個字念什麼。

奈保子毅然對矢野說:“我有話要說。”

矢野正在思考什麼,轉眼看著她。

“我幾乎沒上學,不識字。這種事想隱瞞也隱瞞不了,所以一開始我就要把這些全告訴你。”

矢野放開抱著的胳膊,招手放在膝蓋上,身體向她湊了湊說:“你說不識什麼?”

他的表情,好像不明白奈保子說什麼。奈保子更加緊張。如果矢野知道自己沒文化的程度超過他的想象,會不會離我而去?但是,這件事自己已經說出來了,隻能說到底,沒有退路。

“早在我還是孩子時,就幫助染東西,在家裏得幹活兒。養父主張,女子用不著學問。我雖然領了小學畢業證,可連車站的名字我也不會念。”

奈保子越來越絕望,如果不行的話也沒有辦法。如果不早告訴人家,那就等於欺騙。自己老老實實地講出來,如果他嫌棄,我就在東京一個人生活。奈保子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但又毅然睜開,重新看著本應該成為她丈夫的矢野。在他那頗有男子漢氣概的濃眉下,目光變得溫暖親切,臉上現出笑容。

“好,我有活兒幹了。小學的課程,我全部包下。到了東京,就去買教科書,我每天晚上教你。如果你想學外語,也這麼辦。最初時,我和現在的你一樣,也是這樣開始學習的。真的,三個月就可以小學畢業。”

他們說話中間,火車又停了,到了大津站。

“上麵是漢字,下是平假名,先念下麵的平假名就行。”

矢野重也說著站起來,從行李架上拿下箱子,取出筆和紙,開始寫五十音圖。

矢野重也把橫五行、豎十行的五十音圖遞給奈保子說:“對照這個表,全都能念出來。下麵的車站叫石山。”

他又補充說:“不過,今天是大冒險,很累,你睏了就睡吧。學習的竅門,就是不想幹時就別幹。”

車窗外一片明亮。抬頭一看,原來是夕陽透過雲縫,照到琵琶湖上,鏡子般的湖麵上,閃著金色的漣漪。那景致會把人帶入光的無限空間。

從早晨開始,一直處於極度緊張之中奈保子沒有發覺今天有風,京都的夏天很少有風。她放下心來,不知為什麼,兩眼突然充滿了淚水。啊,這可怎麼辦?她不知所措。

“怎麼了,我說了什麼叫你傷心的話了嗎?”矢野重也低聲問。

奈保子用力搖了搖頭說:“我是喜極而悲。”

矢野重也抿嘴一笑,臉上一片羞澀,回頭看著奈保子。剛才,矢野重也一直在考慮與奈保子的新生活。

前不久,他對社會主義產生了興趣。一年前,他一邊翻譯阿納托爾·法朗士的《企鵝島》,一邊想自己到底能不能當作家?《企鵝島》這部小說有趣,同時也想做為大學時代的回憶,學習法語的紀念,同時也為了培養一旦將來以語言為生的自信心,所以在暑假回家時,把日語譯稿謄寫了一遍。

三年前的六月,二哥因肺結核病故。母親在信中也寫過家裏的經濟狀況。矢野重也回家參加葬禮時,看到母親上了年紀,家裏的經濟情況大不如以前,他想在經濟上自立,自己養活自己。

去年,在大妹妹和小他九歲的弟弟幫助下,矢野重也把抄清的原稿訂成了四本,打算找出版社出版,總算幹完了一件事,有一種成就感。但與此同時,心裏又產生了懷疑和動搖——我是否適合搞翻譯?

因為在將法文譯成日文的過程中,他總是插入自己的思想,隨意改變原作。他知道自己任性,缺乏由始至終忠實於原文,對時代進行周密的考證,研究作者的措詞等認真精神。

盡管他心裏動搖不定,但母親聰子看見弟弟妹妹幫助他做事,心裏很高興。二十四歲的矢野重也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心想在介紹奈保子時,母親的表情會如何呢?

在乘客稀少、夜行的慢車中,矢野重也重新端詳奈保子。她從一連幾天的緊張中解脫出來,顯得疲憊,不斷打磕睡。她的身體不是向旁邊歪,而是向前倒,總是微笑的樣子。尤其是她的目光,有穿透力,給人以親切問候的感覺。為他們兩人結婚而奔波的近內金光,以前一到中午,就招呼矢野去澤田食堂:“走,到奈保子那裏去。”

自己的婚事,從開始到現在,都是近內金光一手操辦的。矢野重也回憶起與近內從高中時代就開始的友誼。她的耳朶,隻稍稍高於外眼角一點點,一張娃娃臉,清澈如水的瞳仁閃著堅定而柔和的光。

矢野重也常常想,與自己一起生活的女人必須剛強,能忍受貧困。如果怕艱苦、心眼不好就麻煩了。

野川奈保子的親屬,有為伊勢神宮打造刀劍的工匠,也有為世世代代領主山內老爺看病的醫生。也許是這個原因,雖然她總是微笑,但在她微笑的深處,不時能感到有某種不可侮辱的清高。

野川奈保子出生在這樣的門第,為什麼在幼年時被寄養在熟人家?近內金光聽澤田食堂的姨媽說過,奈保子本人知道多少,卻不清楚。矢野重也對這些事並不關心,他看重的是奈保子這個人。當然,如果奈保子不知不覺中隨口說出來,他也願意聽一聽。

火車停了,奈保子一驚醒了。她手裏拿著矢野為她寫的平假名表,想讀站名。矢野重也看著她的樣子,心中湧起愛憐之情。她今年十八歲。火車到達浜鬆與靜岡之間的堀內站,應該是深夜。

已經拍了電報,應該有人來車站接。但事先沒有征求家裏的意見,隻說了結婚,母親聰子也許會生氣。如果這樣,可能不會有人來接。堀內是農村車站,如果沒有人來接,必須拉著奈保子,在深夜的路上走半個多小時。矢野想,那也無所謂。

幸好現在是夏天,不冷。深夜出發,或許正好適合我們的情況。

從車站到家,中間有道山嶺。山坡上有很多茶園。據說這是母親的祖先從宇治帶來的茶樹苗,外祖父丸尾文六鼓勵鄉裏人發展製茶業,於是靜岡的茶葉聞名全國。

矢野重也的父親早逝,矢野家世世代代是在鄉的神官。家譜上記載,矢野家第一代是矢野五郎右衛門,在永祿、元龜、天正時代,是為德川家康守衛邊境城池的武將。在守衛高天神城時,被武田信玄攻破。德川家康平定天下以後,他回到故鄉,努力複興荒廢的村莊,立了功,家族得到德川家頒發的蓋著將軍朱印的免交租稅的文書。村莊因此而繁榮,村子裏的人崇拜德川家康,尊之為神。

矢野重也家,是這個富裕村子裏最大的地主。

家鄉曆史悠久,深夜走在茶園裏,也許能聽到在北條、足利時代結束,江戶時代開始這一曆史舞台上,在連綿不斷的戰爭中,死亡的武士的呐喊,甲胄撞擊的聲響,戰馬的嘶鳴……

每次想到這些時,矢野重也認為,曆史的變遷如流水一樣永不停息,對於權力的歸屬,很難說那個正確,但是在現實的世界中,不能對不平等、壓迫、剝削視而不見。

養父家想把熟人寄養的女兒野川奈保子據為己有。矢野重也為把她從危險中拯救岀來而感到自負。因此,不管誰問到他們的婚姻,都可以挺起胸膛,驕傲地說明原委。但是剛毅的母親是否喜歡奈保子,那是另一個問題。

母親三十八歲時,父親病故,母親獨自料理這個大家庭,支撐門戶。她嚴肅認真,甚至不會開玩笑。從三十四歲時開始,她就做為實際上的戶主掌管家事,沒有時間玩味玩笑、幽默。

沉浸在回憶中的矢野重也,看到奈保子睡著了,她的頭就馬上就要碰到走道的扶手了。他想了想,從口袋裏掏出布巾,纏在扶手上,拍了拍奈保子的肩膀,示意她頭可以靠在這裏。奈保子一驚,抬起身,怯生生地看著他。

“車搖晃,容易倒,把這個當枕頭,好好睡一覺吧。”

奈保子聽他這樣講,放心地笑了笑,又慢慢地睡著了。看來,奈保子對他完全信任。他看著她的睡容,覺得身上還有十八歲少女的天真。她從幼年時代起,就一直受苦,但卻看不到一點憂鬱,純樸而可愛。這一點,母親也會喜歡吧?她聰明伶俐,有主見,集中精力學習一下,認字根本沒有問題。隻是她很快讓人發覺不識字而感到尷尬。他想,回家呆幾個小時,睡一覺,介紹一下就行了。

到東京的第三周,奈保子就習慣了東中野的生活。租的房子,樓下兩間,樓上一間。近內金光與矢野他們前後腳來到東京,住在樓下的一個房間。他們與住在附近的木下半治,還有一高時代的朋友園部真一,每天聚集在一起,熱心討論。為了不過分幹擾各自的生活,他們在租的房子附近,又租了一間,專門用來開會。矢野重也一回到家裏,為了掙生活費,就埋頭翻譯。

奈保子擺脫了養父家的束縛,獲得了自由,一天比一天開朗可愛。朋友們說:“矢野找奈保子,確實有眼力。”

奈保子覺得自己突然成了學生宿舍的廚師兼舍監。她在京都澤田食堂幹了五年,自以為見過許多學生,但像丈夫矢野重也以及他身邊的這些學生,與她認識的那些學生不同,可以說是異類。他們講起話來,總是些日本呀、世界呀、俄國呀、中國呀、美國呀……等等,根本沒有日常生活的內容。他們對於具體的生活極為幼稚、天真,比如每月有多少收入為好,將來想找個什麼工作等話題,他們從來不談。

來到東中野以後,收到一筆翻譯費,矢野重也全部交給了奈保子,自己一塊錢也沒留。第二天,矢野對奈保子說:“哎,給我點零錢吧。”奈保子問多少,他說:“五毛錢就夠了。”可是丈夫沒有錢包,奈保子就把自己裝零錢的錢包給了他,但矢野第二天就把錢包丟了。

丈夫在生活上能力很差,奈保子隻好把一切都管起來。

這一點,是他們在一起生活後才發現的。他雖然粗枝大葉,但在別的方麵卻又驚人地嚴謹,接照計劃辦,而且細致入微,關心體貼。

來到東中野的家後,他履行在火車中的許諾,教奈保子國語。不知矢野重也從那裏找來了小學國語課本第五冊、第六冊,為奈保子留作業題。奈保子覺得讀很容易,但作文卻非常難。她以前就牙疼,一直忍著,但在上課時被矢野發現,隻好說實話。第二天,矢野不知從那裏搞來了錢,說你今天去看牙,而且還為她畫了一張去一橋牙醫處的略圖。從來沒有人這樣關心她,奈保子很感動,認真地去醫院看牙。有一天治療時間特別長,沒有時間寫作業。奈保子說明情況並檢討。

“知道了。花時間治好牙,對你更有價值。因為這件事而沒做作業,沒有什麼關係。”

奈保子對矢野的回答,似懂非懂,但她知道丈夫把自己放在心上,感到幸福。她這種心情,可能丈夫周圍的人都看出來了,他們說的話總是叫她不知所惜。

“奈保子,這是我家裏送來的,你和矢野一塊嚐嚐吧。”奈保子不知是什麼,以為是北島的掛麵呢,另一個人又把裝在袋子裏的蘋果遞給她說:“叫夫人,怎麼也不習慣,叫不出口,而且有資產階級的味道。還是叫奈保子吧,我先打聲招呼。”

大家在一起過了兩、三周後,奈保子對丈夫周圍的人有一種淳樸的親近感。那天奈保子去醫院,準備在疼痛的臼齒上鑲個銀套,結束一連多日的治療。從早晨開始,不時下一陣驟雨。近內金光去出版社辦事,可以陪著奈保子走到禦茶水。

“我可以送奈保子走一段,中途我去博文館。三十分鍾左右大概就能完事,我可能回來得早些。”近內金光在上二樓的樓梯下說話時,矢野重也坐在簡陋的炕桌前,正埋頭翻著辭典,整理阿納托爾·法朗士短篇小說的譯稿。

妻子奈保子在近內金光背後伸岀頭說:“那我走了。我自己回來,已經習慣了。”

她邊說邊看著矢野重也紮著頭巾的頭。她暗下決心,今天看牙回來,一定要逼著他洗頭。他一撓頭發,頭皮紛揚而下,因為他嫌麻煩,不洗頭。與他結婚時唯一沒想到的地方,就是他太邋遢,對衣服、頭發毫不在意。被漚的睡衣都有味了,叫他換下洗一洗,他說什麼:“嗯,啊,這個還可以。”說完還是埋頭弄他的筆記、讀他的書。她漸漸找到了竅門,那就是在他脫下的時候,給他換上新的。他這個人,似乎分不清睡衣,還是家裏穿的便服。

在嘩嘩的大雨聲中,近內金光和奈保子從東中野的家出發。

幸好在治療結束時,雨完全停了,夏天的太陽出來了。

辦完了事的近內金光和木下半治、還有園部真一在矢野重也家裏,討論出版新的社會主義研究雜誌。

突然,草蓆好像飄了起來,他們四個人頃刻間摔倒在蓆子上。不知什麼地方傳來玻璃破碎的巨響。緊接著,身體開始橫向搖晃。矢野重也在慌亂中想靠在桌子上,但桌子飛起來,他的額頭重重地撞在桌角上。他們四個像在太空遊動,一會兒被拋到牆角,一會兒又被向前彈去。

“他媽的!”

“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喊叫著。他們被剝奪了行動的自由,就像玩具一樣被拋來拋去,心裏有一股無名的怒火。

園部真一抓住了一條桌子腿,矢野重也抓住了與他相對的一條桌子腿,終於取得了平衡。

“我們剛講了幾句下流話,地下的鯰魚就興奮起來。”

木下半治難得說一句笑話,但大家誰也沒搭腔。附近響起木材的斷裂聲,人們驚叫著跑過的腳步聲。仔細一聽,一直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潮水般的轟鳴聲籠罩著整個城市,到處響著物體的破裂聲。大地又激烈地晃動起來,這次是左右搖擺。

“哎,不知奈保子怎麼樣了,還……”園部真一剛說一半,又是一陣激烈地晃動。矢野重也叫了一聲想站起來,但又摔倒了。他向樓梯口爬去。其他三個人也跟著他爬到了樓梯口。原稿散亂在屋中,茶碗、沉重的書從書架上掉下來,但大家的心思不在這裏。大地又搖晃起來。

他們終於從房子裏出來了。両座房子坍塌在馬路上,不知為什麼,到處冒著煙塵,地上響著即非驚叫也非嚎啕的聲音。四個人手挽著手,都在擔心電車怎麼樣了。如果電車正在行駛時,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會出事。

有幾個人,也和他們一樣手挽著手,不知要到那裏去,搖搖晃晃地走著。透過煙塵,矢野重也看到一個年輕女人,手抓住一家停業商店的樹牆,向這邊張望。那是奈保子!

“哎呀,是她,在那裏。”矢野重也向前揮舞著空著的右手。其他三個人也鬆了一口氣。一個行人失去了平衡,撞上了他們,但他們沒有理會。矢野重也搖晃著向前跑去。奈保子看到他,土色的臉上有了光亮。

“不要緊吧,傷著沒有?”矢野重也問。

奈保子手抓著樹牆,仰著臉對矢野重也說:“沒有。今天這是怎麼回事?”

“地震,大地震。”木下半治像喊口令似地大聲說,“沒有事,太好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近內金光說到這裏,說不下去了。大家明白,他早早辦完了事,留下奈保子一個人回來了,心裏覺得過意不去。

馬路上的人急劇增加,一片混亂。誰也不敢在屋裏呆著了,想看看岀了什麼事。有人為家裏受傷的人去找醫生;有人從倒塌的房粱下麵挖家當;有的人拉著拖車,上麵堆滿被子,看樣子是去戶山原練兵場避難。

本以為餘震會越來越小,但事與願違,激烈的搖晃依然不斷。

“咱們回家吧。房子沒倒,可能盤子、盆摔碎了。”聽矢野重也這樣,奈保子鬆了口氣。

“這事非同小可,日本可能完蛋了。”剛一進屋,園部真一就說。

“不,沒那麼簡單。不知權力在政治上怎樣利用這個事件?”

木下半治用他一貫的口氣分析說。

奈保子在廚房查看損壞的情況時,他們四個人已經開始討論。近內金光抱著胳膊,始終一聲不吭。

這個時候,已經有一個巨大的黑色煙柱騰空而起,壓倒了地上的騷亂、四處的火災,靜靜地筆直地向空中升去,與搖動的大地形成鮮明的對比。那根煙柱升起的地方是本所被服廠,其它地方也有幾個稍小的煙柱緩緩升起。

這場名為關東大地震的災難,死者、下落不明者超過十四萬,房屋徹底倒塌近十三萬家。

在驚恐萬狀的人群中開始傳播恐怖的謠言。

“朝鮮人和社會主義者策劃暴動。”這一來自政府有關方麵的“觀測”,使相信流言的人自發組織了“自警團”。他們這種恐懼心理,反而在受災地區引發了暴力事件。

地震的第三天,矢野重也與園部真一一起去看望大學的法文教授鈴木信太郎,在走到大塜站時,受到車站人員的盤問。在他們眼裏,髒兮兮的矢野重也和身高一米七九的大漢園部真一搭伴有點可疑。開始時,矢野和園部不明白他們問什麼。

“到那裏去?”

“到教授家去看看。”

“什麼!什麼教授?你們是什麼人?”

“法語文學教授,我們是學生。”

“有你這樣的學生嗎?你們是去參加社會主義者的秘密集會吧。”

“你說說教授的住所。”

“有學生證嗎?”

一問學生證,矢野重也吃了一驚,他早忘了還有什麼學生證。

“沒有那東西。”

“這不可笑嗎?教授住在那兒?”

“不知道。到了那裏就知道路了。”

“反正前麵禁止通行。大家都說可疑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

“我沒有聽說。”

“這一帶的居民都知道。在這種非常時期,沒有什麼事閑逛,你不覺得反常嗎?”

“不覺得。”

“你說什麼?”

自警團包圍他們的人越來越多,在他們身後喊恬不知恥地狂呼亂叫:

“檢查他們的東西!”

“滾回去!”

“揍他們!”

“喂,矢野,別幹傻事!”

平素溫文爾雅的園部拉住了矢野的手。矢野也看出了這些人精神異常。

“明白了。那麼我們就從這裏回去。可是,得買車票呀。誰來幫我們買票?”

矢野重也大聲說,手裏搖晃著出來時從奈保子手裏借來的女用錢包。他在氣勢上壓倒了這些人,而且這些人看他們的樣子也不像暴徒。幸好這些人又被車站另一角發生的騷動所吸引,分散了注意力,他們乘機回到了站台。

“這是怎麼回事,全都瘋了?”矢野重也說出了自己的感想。

“內務大臣水野錬太郎和警視總監在朝鮮是鎮壓獨立運動的的搭當,他們害怕報應。”園部有根有據地說。

“確實,赤池這個警視總監在米騷動中知道民眾運動的可怕,也許想來個先下手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