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樹(3 / 3)

她表示歉意說。因為高燒,她臉色發紅,眼睛濕潤明亮。她聰明伶俐,繼承了母親的剛強。對於少言寡語溫和憨厚的長子不太滿意的聰子,很少見地對矢野重也抱怨說:“如果喜美是個男孩,我就更有依靠了。”

矢野重也回家時,見到久違的、已經變成可愛的大姑娘的喜美,心想母親年輕時就這樣嗎?

他向喜美道歉說:“上了高中,暫時還得住宿舍。如果你有興趣,就來東京玩吧。很久以前,那時還是孩子,我用氣槍打過你。你還記得嗎?子彈雖是仁丹,但打上也很疼吧?”

這次談話,竟然是與妹妹的永別。說起來,父親臨終時也曾向自己道歉、訣別。

喜美聽哥哥這樣說,把被角拉到眼邊,吃吃地笑著說:“哥哥去了東京,喜美會感到寂寞的。”

矢野重也從喜美的話中感到,這是對哥哥的諒解,也是對哥哥的羨慕。開始上靜岡中學時,他讀了以聖女貞德為主人公的一本曆史故事《奧爾良的處女》,不知為什麼,他想起了自己用氣槍威脅時,嘴裏說“好吧,你打吧”,伸出麵頰的喜美。

如今喜美死了。矢野重也心裏一直在想,怎麼會有這種事呢?回到家後,聰子湊近他小聲說:“敏雄的情況也不好。”她又說,“醫生說是肺結核。喜美可憐,她是照顧敏雄時傳上的。我本來想叫她代替我到外國去。”

喜美是矢野重也懂事以後失去的第一個親人。

葬禮結束那天,矢野重也想在晚飯前考慮一下自己目前的處境,今後應該怎麼辦,像少年時代一樣,沿著筬川的流水,向海邊走去。快到海邊時,遇到一個小學時的同學。“哎呀,狐狸,你好嗎?”

矢野重也精神一桭,叫起了他當年的外號。

這個同學摘下了頭上裹著的毛巾,一本正經地地鞠躬道:“您又高升了,祝賀您。不過,您確實了不起。”

他的態度宛如奴仆遇到了主人。

矢野重也碰了顆個釘子,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隻好說“再見”,繼續以同樣的腳步向海邊走去。他的心,像一塵不染的晴空,空闊無邊。終於看到了大海。初秋的海麵,一望無際,雖然還有夏天的餘威,但已經顯露出平和的跡象。

積雨雲漸漸消失在遠方的水平線,隻有海鷗的叫聲與過去一樣。

矢野重也想起幼年時照看自己的女傭戶代,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幾年前,她與誰也沒說,悄悄離開了佐倉的家。她又去回東京了嗎?矢野記得,有一次他以為來了小偷,吵吵嚷嚷,結果當眾出醜。如今想起來,那可能是村裏的年輕人偷偷去找戶代。

這時,矢野也重忽然想起下大雪那天的夜晚,在森本佳代家的亊。過後他曾委婉地向森本佳代打聽過由美,但她說由美是她朋友的女兒,是遠親,沒告訴他由美的住址和工作地點。與由美的關係,也像與小學同學的關係一樣,早已經過去了嗎?

矢野重也沒有忘記女傭戶代牽著他的手第一次到海邊來時,告訴他這個世界多麼廣闊,多麼不可思議,不斷變化。正好這時有艘巨輪從遙遠的海麵上開過,戶代說:“你會坐著那樣的船到外國去的。”如今想起來,她的意思是說自己與矢野重也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裏。

矢野重也意識到,前進、學習,就意味與故鄉別離。上學的事定下以後,他開始閱讀托爾斯泰的《複活》、《戰爭與和平》,在火車中讀英文版的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朶夫》,與最早岀版的日譯本比較,發現有不少地方與原文的意思不同,他覺得隻讀日文版不行。

記得他的好朋友寺田秀宣布要學習俄文時說:“你知道托洛斯基嗎?”

他說了一個矢野重也根本不知道的一個外國人的名字。他告訴矢野重也說:“他與列寧一起搞俄國革命,但他比列寧還偉大。”

但是,矢野重也還是想搞文學,學習法語。即使到外國去,不懂語言,也是毫無辦法。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從妹妹的死亡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這時他發覺腳邊有什麼東西橫著爬過去。仔細一看,是一隻螃蟹急急忙忙向退潮後留下的水坑跑。這與戶代一起到這裏來時看到的一樣。人生有死亡、悲哀、憤怒,螃蟹也同樣生活著。想到這裏,矢野重也耳邊響起了剛才一點也沒有聽到的波濤聲。

矢野重也回到學校後,學生的各種組織都來拉他參加。不僅球類、劍道、橄欖球部來拉他,連圍棋、象棋以至落語研究會都來拉他,但他加入了在靜岡中學時就擅長的柔道部。

入學、米騷動、妹妹的死、二哥住院,這連續不斷的事件使他想了許多問題。

第一次世界大戰在當年的十一月結束,正像聰子預言的那樣,寺內內閣下台。第二年年初,剛剛回到東京的矢野重也就收到了母親的來信。

聰子在信中寫道:三澤矢野家的經濟狀況,在不景氣中,大不如以前,且愈加嚴峻,實在對不起繼承家業的春雄,但我考慮這也是對他的曆練。全家共同奮鬥,你不必擔心。你正月放假回家時,忙著參加各種儀式,也沒有時間好好說話,所以寫這封信。不管怎樣困難,也要保證你的學費。你不要為這事分心,要努力學習,成為一個傑出的人。

矢野重也讀了這封信,心情陰鬱。回家探親時,自己依然受到特別款待,根本不知道家裏的經濟狀況,高傲的母親想必很為難。

矢野重也馬上寫了回信,表示自己的決心:感謝母親的關懷。我已經不是孩子,不能永遠嬌生慣養。為了磨練精神,我決定自己養活自己,請不要再寄學費。

他當然還沒有明確的自立計劃,但他一旦想到什麼,在還沒有嚴謹的計劃之前就開始行動,生來如此。他下定這個決心,有他的考慮。他想:如果自己不要學費,妹妹喜美能得到更好的醫療,實在惋惜。不僅是妹妹,每年不知有多少人因為買不起一點藥而失去生命。

矢野重也寫完信,呆呆地坐著,想起了幾名住宿生徹夜爭論托爾斯泰是不是偽善者的問題。與他一起從靜岡中學來的好朋友寺田秀支持偽善者派。

“我是窮人,所以我非常清楚。托爾斯泰改善農奴生活運動的失敗,是理所當然的。農民們都看透了他的偽善。”他不容置疑地說。

矢野重也避開與寺田正麵交鋒,問道:“這麼說,你也反對‘新村運動’嗎?”

去年,高舉人道主義文藝思潮旗號的武者小路實篤等白樺派作家們,在九州的農村建立了理想主義新村。

寺田秀斬釘截鐵地說:“那是理所當然的。毫無疑問,肯定失敗。”

寺田平時就說不能相信有錢人,所以他否定新村可以理解,但使矢野重也感到意外的是,他以為生在富裕家庭、會支持他的近藤柏次郎也與寺田一個腔調。

“我也認為會失敗。”他像唱歌似的附和說,“人啊,就像無論如何也不能脫離軌道轉動的星星。善意也好,努力也好,都改變不了軌道。”

近藤柏次郎畢業於天主教會學校,與矢野、寺田一樣,是選擇法語為第一外語的文科丙級同學。他從中學時代就學習外語,所以語言實力出類拔萃。他那種瞧不起人的態度,端正的容貌,洋氣的穿戴,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矢野對他不感冒。他想,這家夥肯定是個虛無主義者。那時學校配備了軍事教官,但不管怎樣給他施加壓力,他就是不參加訓練,他的頑固,非同一般。

有一次矢野重也問他:“你堅決不參加軍事訓練,是因為信奉和平主義嗎?”

近藤柏次郎說:“我呀,對什麼主義、意識形態雖然有興趣,但不想當什麼主義者。我不參加軍事訓練,是不想加入軍國主義。”

他說著,在矢野重也麵前揮動展示他那像女人一樣?細的手指。矢野重也知道,他的鋼琴有專業水平,常常為有名的歌手、小提琴演奏家伴奏。

在他們上二年級時,近藤柏次郎與運動部發生了糾紛。那時每年都舉行高中足球比賽,拉拉隊去助陣。他在集合在一起準備出的同學麵前公然說:“拉倒吧。聲嘶力竭地叫喊,揮著手,全體一起打開扇子,合上扇子,怎麼看,都不像知識水平很高的人幹的勾當。”弄得那些紮著頭巾,腰裏插著扇子,集合在一起,喊一聲走吧奮勇當先的運動部的活動家們很沒麵子。拉拉隊隊長疾聲厲色地斥責近藤,決定在與豪強三高比賽之後,製裁近藤。

矢野重也與他同在法語文科丙級,也覺得他不可思議,但他們是朋友,所以挺棘手。但是,無論怎麼說,近藤講的話都不好,所以讚成運動部夥伴的意見,懲罰他。當時的慣例,都是由柔道部執行製裁。

矢野重也說:“我來幹,但必須由我一個人來幹,這是條件。”

運動部的成員同意他的意見,他就把近藤柏次郎叫到了運動場的一個角落裏說:“喂,你必須收回那次說的話,你不收回我就揍你。”

夜空中響起了近藤嚇人的大笑聲。

“你說有事叫我來,原來是這個。收回也可以,但是矢野,我把話說在前麵。對於死亡,我既不恐怖,也不害怕。好幾次我差點就死了。”

近藤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好像在說,好,你殺了我吧,那樣更好,湊近矢野重也。

矢野重也本想一把抓住他,但他的心情,好像被一隻毛骨悚然的手抓了一把,周身寒徹,碰都不想碰他一下。

“事不過三,我想很快自殺。”近藤嘟噥道。矢野瞪了他一眼,轉身走了。他對等待他的同學說:“談通了。我覺得要是揍他,我的手就會爛掉。”

這件事的第二天,他收到了報告佐倉家失火的信。原因是三澤矢野家為了增加現金收入,在烘幹養鵪鶉用的飼料時,點著了耕耘機的汽油而引發了火災。

母親在信中說:由於雇工不小心發生了火災,對不起祖宗。也向你報告,請你求原諒。春雄是個老實人,坐立不安,我必經安慰、開導他。不幸中之大幸是沒有人員傷亡,這是最大的安慰。你不用惦念,也不用回來。

在收到這封信的第二周,矢野重也在宿舍又收到了家裏的電報:敏雄病故,速歸。

他在家裏時聽說春雄的病越來越重,但在家裏失火後的第五天病故,可見這個消息加速了他的死亡。矢野重也為此而感到痛心。葬禮在矢野家的菩提寺舉行,矢野必須再一次以精神飽滿的樣子,站在憔悴不堪的哥哥——第七代彥次郎的旁邊,岀現在眾人麵前。

接二連三的不幸,使矢野重也想,必須鍛煉在一旦有事時從容不迫的膽量。妹妹喜美因照料患肺病的二哥被傳染,先離開了人世。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可能得肺病。當然,並不想像朋友近藤柏次郎那樣兩次策劃自殺,而是要培養麵對死亡也坦然自若的精神。在他正在思考這些問題時,有同學勸誘他說:“參加養真會吧。這不是宗教,而是鍛煉修養的團體。”

一個非要好的同學勸他,所以他馬上同意了。這是以藤田式靜坐法為修養核心的修練方式。矢野重也心裏以為是坐禪,覺得這樣也不錯,就參加了夏天在野尻湖的集體訓練。到那裏一看,其中大多是全國著名大學的學生,也有幾個高中生。修煉會開始以後,他後悔沒有把好友寺田秀拉來。

在每天單調反複的儀式、靜坐、古典劍道、吃粗糙食物的生活中,矢野重也感到對社會譏諷的情緒、厭世的悲觀漸漸消失。他把學費分給寺田秀,供他讀書,但寺田秀在上二年級時,說對做學問的意義產生了懷疑,在第一學期結束時,申請休學,回了故鄉。矢野重也推測,他思想上可能有什麼苦惱。

矢野重也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在一年級秋天將過去時,寺田秀來到宿舍,突然勸誘他說:“喂,去不去西伯利亞流亡?”

他雖然有聳人聽聞的意思,但遇事鎮靜的矢野重也聽了這話也懷疑自己的耳朶,反問道:“你說什麼,西伯利亞,那個寒冷的西伯利亞嗎?”

俄國暴發的革命,將危害日本,必須將它粉碎的——在美國、英國的鼓噪聲中,寺田內閣輕率決定出兵西伯利亞,受到非難。這些情況,矢野重也是知道的。他問好友寺田秀,你說的流亡,是為了反對日本出兵西伯利亞?還是與日本兵一起進攻蘇聯?

寺田秀說:“怎麼都行。我厭惡整天在狹小的日本忙忙碌碌地學習,將來飛黃騰達當領導人的生活。”

他給矢野講了屠格湼夫描寫的中部俄羅斯的森林,還有他向往的更為遼闊雄偉的西伯利亞的泰加森林。

矢野重也在修養團體養真會的集體住地給寺田寺寫了封信,但沒有回音。他曾懷疑,寺田秀是不是真去了西伯利亞?在矢野重也忘記了這件事回到東京時,接到了寺田秀的死訊,他馬上乘夜裏的火車趕往靜岡,從車站換乘馬車到了寺田秀家。隻是幾個月不見,寺田秀瘦得脫了相,躺在那裏就像十五、六的孩子。矢野重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驀然間,他感得胸口憋悶,呼吸困難,走到寺田枕邊,點著香,雙手合十。在短短的時間裏,他失去了妹妹、二哥、好友等三個親近的人。

矢野重也終於轉過身來,向寺田寺的母親胡亂說了幾句吊唁的話。

“常聽秀說起您。您對他幫助很大。他是個任性的孩子,為您添了不少麻煩。謝謝您從那麼遠的地方趕來。”

沒想到寺田的母親說話很爽快。她轉頭對旁邊低著頭的年輕女人說:“三重子,這是秀的恩人矢野先生,你也要表示感謝。”吩咐完,她介紹說:“這是秀的媳婦。”

矢野重也目瞪口呆,但從那蓬亂沒有梳理的頭發,結結巴巴的感謝話看,她確實是病故的寺田的妻子。

但矢野重也隻能默默地坐著。自己把他當做好朋友,分出學費支持他上學,但他卻對結婚的事守口如瓶,一點也沒透露。矢野覺得寺田背叛了自己,心裏堵得慌,沮喪地離開了寺田家。他是因為背著朋友結婚而苦惱嗎?但隻能認為他是有意識地撒謊的言行不斷浮現在眼前。

他想起了寺田否定托爾斯泰人道主義的事。

“就連在白樺派內部……”他好像極力抑製心中湧起的憎惡,目光深沉地對矢野說,“有人批判‘新村’計劃,你知道嗎?去年中央公論有篇有島武郎的文章,說這是少爺的異想天開。可是,就是這個有島本人,把自己在北海道的農場解散了。”他鄙夷地咧著嘴,傲然地斷言,“你知道‘猴子屁股’的故事嗎?一個猴子說你屁股是紅的,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屁股也是紅的。所以我不信任有錢的人。”

從寺田的背叛來看,他把我也歸入令人厭惡的人之中吧。但矢野不願這樣想。矢野想對寺田說,我是例外,不承認例外的思想才是庸俗的。但矢野重也知道,自己給寺田學費,甚至把自己的學費一半以上給寺田,也不能成為例外的證據。他在表示感謝的同時,內心的憎恨也在增長。

“這個乖僻的家夥,我應該狠狠揍他一頓。”這本來是矢野的老脾氣。在住宿的同學之中,他多次充當武力製裁的急先鋒,是個可怕的人物。

雖然如此,但他並不招人討厭,朋友們也不疏遠他,勿寧說情況恰恰相反。矢野重也的優點是,絕對不充許體育部的人欺負低年級同學,學習好,讀了許多英文、法文書,正在翻譯。這些事實都是很有說服力的明證。

矢野重從寺田家出來,乘著搖搖晃晃的公共馬車去車站時,想起了他與近藤從日比穀出來去帝國飯店的事。

那在是在圍繞托爾斯泰和新村的爭論不久,秋季的一天,近藤柏次郎對矢野重也說:“喂,矢野,我掙了點錢,咱們去奢侈一下。”

走在前麵的近藤大步向豪華的飯店走去,矢野重也嚇了一跳,急忙阻攔說:“喂,這地方行嗎?貴得嚇人呢!”

“嗨,你就別管了,交給我吧。我經常來。”

近藤正說著,一個穿黑製服的男人走過來迎接說:“歡迎光臨。近藤先生,好久不見了。”他熟練地給了那個人小費,用目光示意去二樓。他看矢野對這裏的一切都感興趣,對矢野說:“前些日子我去給外國來的小提琴家伴奏。原來要岀場的鋼琴家突然病了,我命運好,正好輪上了,有了筆意外之財,我想把它花掉。”

矢野重也知道,近藤受到警告也決不出操,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手指,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那細長的手指。再看自己的手指,由於練柔道,關節粗大,像農民的手。這一天,他是第一次從文化方麵接觸傑出的資本家的行為和思想。這樣的人能住在肮髒的宿舍裏,令人佩服。

喝完湯,近藤一邊靈巧地切盤子裏的麵包,一邊說:“成名成家沒有什麼意思,得什麼勳章也無聊。隻有鄉下人才想這些地位名利。什麼名呀利呀都是對自由的束縛。”

近藤的內心世界似乎悲慘而淒涼。

近藤祖父的哥哥在中日甲午戰爭時是海軍軍官,立有戰功,戰後從政府取得船舶公司的專利權,成為貴族。近藤說,那位成為貴族的祖父的孫子,比他大很多,整天沉溺在祗園等花街柳巷,寫和歌,是著名的歌人。近藤柏次郎繼續說:“那個歌人是我的本家兄弟,我也見過他幾次,他的全部家產都花在京都的花街枊巷了。”

矢野重也認真地問,什麼是花街柳巷?這一天,他老老實實地聽著近藤柏次郎講,意識到自己與他的知識和文化是隔絕的。

近藤說這是在江戶時代形成的成人社交和遊樂場,是藝妓、娼妓棲息的社會。但看矢野似懂非懂的樣子又解釋說:“江戶時代的文化、很多藝術是在這裏發生發展的。不管是西鶴(1642-93,井原西鶴,江戶前期談林派俳諧詩人,小說家——譯注),還是近鬆(近鬆門左衛門1653-1724,江戶時代歌舞伎劇本和淨琉璃唱詞作家——譯注)都是。在封建製度中,隻有這裏是自由的,可以自由戀愛。這種自由與社會的習俗會產生糾葛矛盾,而這是文學與戲劇的創作源泉。”

他不動聲色地說著,沒有任何居高臨下的表情。他接著說:“隨心所欲地傾家蕩產,才是真正的奢華。如果有理由,就要精打細算。但是這種奢華得到社會的承認還很遙遠,還需要時間。我的那位歌人堂兄很孤獨。”

近藤的感想,矢野聽不太懂。雖然烤牛排、飯後的點心很好,但不知為什麼,矢野覺得很累,心想我過不了這種有錢人的生活。與這個飯店的菜飯相比,矢野覺得柔道部練習完以後大家一起吃的烤雞串和五香菜串更香。

矢野從二年級第二學期開始,擔任一高柔道部的領隊。他的任務是在交流比賽中打敗二高柔道隊。多年來,一高總是敗給二高。他督促選手,並照顧、鼓勵他們。矢野重也有相當的實力,但他的弱點是右肩有脫臼症,因此當了領隊。他與前任不同,他主動承擔了照顧選手的工作。

當時,岡山六高實力強大,聲名顯赫。矢野重也作為一高的代表,與六高柔道部交涉,與他們合住一個月,共同練習。

在這個過程中,他與岡山六高的選手永野重雄、櫻田武成為好朋友。

矢野重也在全力準備與二高的對抗賽時,又想起了好朋友寺田秀,不知他到那裏去了,音信全無,無影無蹤。在這期間,他的交際更加廣泛。

在岡山集體住宿訓練期間,六高的永野重雄教給他一個把對方壓倒在地的歪招,即在比賽的前的兩個月不洗澡。“糾纏在一起不分勝負時,對手被臭味熏得受不了,會自認失敗。所以不管在上在下,用胸口緊緊壓住對手的鼻子就行。”永野重雄眼睛閃著惡作劇般狡譎的光,把絕招教給他喜歡的矢野重也。

當時的比賽方法是可以連勝兩人或三人,最後剩下首領的隊獲勝。兩隊對陣時,比賽進行到中間階級,雙方都在首領的前麵配備精兵強將,使之連勝兩人或三人,然後設法保持平局,保住首領。

聽了中野的話,矢野重也想岀了一個作戰方案。在比賽進行到中間階段時,由自己來對付強有力的選手。在臭氣熏天中,依然不分勝負的膠著階段,如果矢野重也的右肩脫臼,比賽就會因傷而停止,對方的主力就不能連勝,因而可以改變出場順序。二高的主力出場時,矢野重也突然出場迎戰。如果比賽如期舉行,這種犧牲自己戰勝對手的戰術一定會成功。

但是這種複仇式的比賽方法受到先輩們的激烈批判,強烈呼籲恢複高中各校比賽的光明正大的傳統,因此與二高的對抗賽中止。

然而正因為如此,這個一定會獲得勝利的計劃,在一高的學生中間口口相傳,矢野重也為母校的勝利奮不顧身的美談廣泛流傳。

矢野重也自己越否認,人們越認為他謙虛、了不起。矢野擔心近藤柏次郎會說什麼,但自從武力製裁沒有打他之後,近藤對他刮目相看,自認不如他,沒有冷嘲熱諷。

矢野重也乘坐搖搖晃晃的公共馬車去車站時,從朋友的角度回顧了寺田秀短暫的一生。在靜岡中學時代,他每年都要與矢野競爭學年第一名。從幼年開始,他就飽嚐毌子家庭的艱辛。他的妻子與婆婆一樣,年紀輕輕就做了寡婦。他們是怎樣結婚的呢?矢野沒問,也不想問。她的年齡與他大體相仿,臉細長,神情淒楚,一副苦相。想必他們是相互鼓勵的青梅竹馬吧?矢野支援他上一高時,也許她並不高興。

如果去東京,帶我一起去吧——當妻子懇求寺田時,他可能吱吱晤唔,含糊其詞吧?或者聽到妻子這樣說,連善於冷嘲熱諷的寺田也知道人世間有忠貞的愛情。

矢野想起了打算在有自信時再著手翻譯的莫伯桑、路易·菲力普(1773-1850、法國國王——譯注)的短篇小說中,有類似主題的作品。

寺田沒有把結婚的事告訴一直援助自己的矢野,可能覺得這事與他平素的譏諷挖苦性格不符,他為此而苦惱,但越是這樣,他纖細的神經越發在言行上悲觀厭世。

矢野這樣一想,雖然心情依然沉重,但覺得對寺田多少諒解了幾分。身邊的人一個個去世,特別是最後寺田寺的死,使矢野想了許多問題。白樺派,倉田百三(1891-1943,劇作家、評論家——譯注)的劇本《出家和其弟子》,其中包含的明朗的人生肯定論,根本不能接受,在人世間,似乎存在著更可怕、深刻的東西。麵對人生,為使自己不陷入諷刺家、悲觀厭世的泥潭,大概需要單純而堅強的思想。可是,學習什麼、怎樣學習呢?可能需要學習哲學、宗教的基礎著作,古希臘哲學的柏拉圖、亞裏士多德,德國觀念論的康德、黑格爾。

心裏想著這些回到了東京,他已經從失去好朋友的悲痛中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