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弦聲嘎然而止:“哎呀,重也,好久不見了。別在那兒站著,快上來。”森本佳代高興地說,把矢野重也讓到客廳裏。天漸漸黑了,看樣子森本佳代喝了些酒。
“聽說你傷的不輕,好了嗎?”她看了看矢野的頭。矢野受傷的事,她可能是聽與矢野同學的外孫說的。
她拍了一下手,把長年服侍她的老傭人叫來說:“今天矢野來了。晚上兩個人的飯別晚了。剛才越後送來了螃蟹,正好一個人吃不完,收拾起來很麻煩,你送到《遊月》,叫他們幫助做。”
她說出了女兒夫婦經營的飯店的名字。矢野重也聽她說到《遊月》,不由得想起一年前,與同學和他的弟弟妹妹一起玩抓迷藏時,藏在被褥間的壁廚裏看到的情景。
晚飯一會就弄好了。矢野重也從到靜岡中學住宿開始,森本佳代一直為他擔保,做他的保證人。矢野報告說,我明年就該上五年級了。
“今天把你當大人對待。來,喝點酒吧。”森本佳代馬上表示祝賀,拿起酒壼說,“我的家是越後大名的家臣,明治維新後敗落,家人離散,我投奔靜岡的遠親來到這裏,二十歲時,和你的曾外祖父丸尾文六在一起生活,後來他當了國會議員。當時他四十五、六歲,正忙著製茶業,東奔西走,意氣風發。”
這些話,矢野聽過多次。森本佳代想,你是成年人了,所以得再對你說一遍。接著,森本佳代講起了在丸尾文六的宴會上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回憶起青年時代的生活。
森本佳代成了丸尾文六的情人之後,繼續當了一段藝妓,當時的習慣情婦要出席情夫的宴會,多次見過勝海舟(1822—99幕府末期、明治期的政治家,初名為義邦、後為麟太郎、幕府末期為安房守、維新後改為安芳,海舟為號——譯注)、榎本武揚(1836——1908明治時代政治家——譯注)。現在聽到這些,讓人想起那遙遠的輝煌時代。
在榎本武揚、勝海舟兩個人中,丸尾文六更信任勝海舟。
“我做為女人,非常清楚。他們講的話很深,我聽不懂,但與勝先生和榎本先生喝酒時,他喝酒的樣子不同。”
直至明治五年春,勝海舟一直在靜岡當德川慶喜的顧問。他喜愛這個町,常常來玩,來時就把丸尾文六叫來,沒有什麼特別的話題也談得津津有味。
丸尾文六見到揭露足尾銅礦礦毒事件的田中正造,也是勝海舟與年輕田中一起到靜岡來的。
“田中比丸尾年輕五、六歲,但很有男人氣魄。丸尾支援田中先生,也是勝先生斡旋的。”
“母親也聽曾祖父說過田中正造這個人。反正母親最敬重的是丸尾先生。”
矢野重也這樣說,森本佳代很高興。
“你馬上就是高中生了,能喝點酒好。今晚就住在這裏吧。學校不是休息嘛。”
矢野重也想起了在他受傷時,親切庇護他的工友,想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今晚住在保證人家裏,站起身來。他順便去廁所時,發現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
矢野重也對森本佳代說下雪了,森本瞪著細長的眼睛看著他說:“哎呀,這麼說今天是風雪夜話。怪不得剛才那麼安靜。”
她沉默著,好像陷入沉思中,但又改變了一下姿勢,慢慢地抬起頭。
“今天你來陪我,我唱幾首老歌助興。”
她說著拿起了客廳裏的三弦,用手撥動琴弦,小聲唱道:初雪籠罩著向島,兩人中間是暖爐。
森本佳代唱完說:“我的家鄉越後,雪很深。這種下雪天的夜裏,他一定會來。他說這樣的夜晚,想起故鄉,會很孤獨寂寞的。他真是個細心體貼的人。”說到這裏,她打住了,默默給矢野重也斟酒,之後拍手,吩咐再送兩、三壼燙好的酒來,又拿起了三弦唱道:披頭散發,枕邊失足,被你懷疑,原諒吧,這是苦海火坑……
她說:“這是我最早教他的第一首歌。我教給他的,僅此而已。可是,矢野重也,你懂女人嗎?”
矢野重也不知她問的是什麼意思,呑呑吐吐地說:“懂什麼?”森本佳代點了點頭,慨歎道:“所以說現在的小夥子不行。如果是過去,你早就是成人了。人啊,在必須懂得的事情中,有討厭的、有痛苦的,還應該懂得什麼是自然的。”
接著她又問:“你將來想幹什麼?”
“還沒有決定。母親說,長子繼承家業,次子當軍人,希望我當醫學博士或外交官。叫我大學畢業後,到外國留學二、三年,回來娶媳婦,在到東京安家。”
“聰子女士嫁到佐倉,開始時不願意。她精通英語,自己也想到外國去留學,可是丸尾家晚景不佳,沒有辦法。”森本佳代接著說,“女人很可憐,被家庭的命運左右,雖然自己想的很好,但有時也實現不了。”
這時,響起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晚上好。”
可能是拍打傘上的雪吧,響起一陣像鳥扇動翅膀的聲音。
“呀,雪夠大的,今天晚上這雪就得堆挺高。”與家裏女傭人的說話聲。
“啊,來了。你來得正好。”森本佳代說著,目光迎了上去,矢野重也看見了她。她精心梳著流行的簷型發,細長眉,一派城市風度。她看著矢野笑時,右頰上現岀淺淺的酒窩。矢野覺得她像同學們偷偷藏著的書中,某個唱淨琉璃曲中的女藝人。
“她是我遠親的女兒,在日俄戰爭中,她的丈夫死了,年紀輕輕就守了寡。但她很努力,現在教舞蹈、裁縫。”
“我叫由美。”
她向個子已經像成年人,但還是中學生的矢野鄭重問好。
“他是丸尾的曾孫,明年秋天上高中,我是他的保證人。”
“還沒有決定。我最近想搞文學。母親叫我上高中,將來當醫生或外交官。”年輕的由美來了,矢野有點不好意思,但心裏又熱乎乎的。在森本佳代麵前,他有點拘束。
“如果是過去,早就搞過成人儀式了。由美,你好好教教他。”
“哎呀,討厭。”由美說完,又像征求矢野同意似的問“是吧”,之後用誘惑的眼神歪著頭看他。
矢野重也莫名其妙,看看森本佳代,又看看由美回答說:“我,怎麼都行。”
兩個女人知道他沒有聽懂,一起笑了起來。
由美說:“啊,真可愛。大媽,我明白了。”
“太好了,太好了,今天晚上難得。還下了雪,我再來一曲。”森本佳代好像又醉了,一曲又一曲地唱起來,中間夾雜著對丸尾文六的回憶。
那天晚上,他稀裏糊塗,如在夢中,被由美抱著睡了。他覺得又回到了童年,但也知道這次與童年不同。
直到這件事過後很久,矢野重也才想到,是不是母親覺得應該盡父親的義務,所以與森本佳代商量好了,設計了一個成人教育的計劃。
母親可能想,矢野性情暴烈,好奇心強,如果到了東京等地方,迷上了不三不四的女人,說不定會傳上性病,這樣就對不起他死去的父親,所以考慮在自己力的能及的靜岡,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使他懂得男女床第之事。
如果不是這樣,那麼由美來的時機,她引導矢野重也的啟蒙動作,這一切都太巧了。母親與森本佳代沒想到的,可能是那場大雪。但這場大雪卻引起了森本佳代對情人的回憶,為這個計劃增添了許多情趣。
第二天早晨,聽到衣物摩擦聲,矢野重也醒了。他看到了陪他睡覺的由美出屋時的背影。他想招呼一聲,但第一次喝醉後頭腦發木,整個身體還軟綿綿的,起不來。
將近中午時,他終於醒了,起來一看,身邊放著不知何時送來的毛巾、洗漱用品。他自己洗了臉,到了森本佳代的房間去告別。
“昨天晚上承蒙盛情款待,還讓我住在這裏,不勝感謝。”矢野按著母親的教導,低頭施禮。
“早晨好。看來睡得不錯。看看外麵,好大的雪。”
森本佳代這樣一說,矢野重也才想起了昨天夜裏天剛黑時飄落的大片雪花。在此以前,他心裏一直在想由美。
矢野重也在門口默默地呆了一會兒,他希望森本佳代提起由美,但她既不說她走了,也不說她還來,好像把她完全忘了。不知為什麼,矢野重也也沒有問“由美呢?”
森本佳代抬起頭說:“通火車了。我聽家裏人說,火車這東西可不得了。你什麼時侯回佐倉?”
“已經買了明天早晨的票。現在我就回仰止寮收拾東西。”
“請向聰子問好。”森本佳代抬頭看著矢野重也叮囑說,“你的成年儀式結朿了。不過,一切都結束了,也就不用特意報告了。”
矢野知道她說的是昨天晚上的事,但她隻說了這麼一句。矢野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那我就此告辭,謝謝您的多方關照。”矢野重也鄭重地表示感謝後,站在玄關。森本佳代送岀來說:“小心不要滑倒。”
矢野重也來到大街,在耀眼的陽光下,積雪開始溶化。
馬路上,男人們正在使勁地掃雪。孩子們在人群中跑來跑去打雪仗。矢野重也想,他們與我明顯不同,還是一群孩子。到處都堆著雪人。商店的屋簷下,雪水在陽光下閃著光滴落。矢野重也無端地悲哀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矢野重也想,是不是應該與由美結婚?森本佳代說,成人儀式全部結束了,回到家裏也不必告訴母親了。這也是森本佳代對母親聰子什麼也不說的保證。
心裏非常喜歡由子,而森本佳代講的一番話,已經是一條漢子的矢野重也又覺得新鮮。這種對自己的發現,也許悲哀。還有一個更深的原因,那就是自己永遠告別了那些在大街上高高興興玩雪的孩子。他覺得告別天真無邪的自己是悲傷的源頭。
回到佐倉之後,矢野重也與小學時的同學去山裏捉黃道眉鳥,去筬川釣魚,心中的困惑,越來越淡薄。有關由美的事,他對誰也沒說。同學中有人吹噓與異性交往的經驗,津津樂道中不時夾雜一些下流話,但矢野從不插嘴。
為了考高中,矢野必須老老實實用功。他認真地想,不管是一高還是三高,反正必須考進一所一流的高中,才不辜負母親的期待。父親死後,他不再仇恨把自己送去當養子。在靜岡的住宿生活,再加上年齡的增長,使他有時間冷靜地思考母親聰子。另一個因素是,森本佳代及她周圍的人,使他有機會聽那些知道聰子學生時代的人講她的情況。
有人說:“聰子女士想當外交官夫人或學者夫人。”
還有她當年的同學誇讚說:“她丈夫早早就死了,她本來是個任性的人,但卻努力支撐門戶。”
矢野重也認為,聰子很勝任大地主妻子的位置,對於孩子們,她還要起到父親的作用,既當娘又當爹。在他的判斷中,不知何時包含著一種近乎同情的成分,產生了代替被束縛在三澤矢野家的聰子、哥哥,自己必須有所作為的想法。
新學期開始不久,傑出的教育家、聲名顯赫的校長到了矢野重也他們教室,問道:“諸位同學馬上就要上五年級了,你們到社會上以後,是做一個有缺點有瑕疵的大人物,還是做一個八麵玲瓏人人喜愛的人?”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校長借用修身課的時間訓話,十七、八歲的學生們麵麵相覷,沉默不語。矢野重也猛然站起來回答說:“誰都有瑕疵。我認為不管有什麼缺點、瑕疵,都應該克服,做一個傑出的人。”
校長點頭說:“好,要有這個勇氣去奮鬥。”
同學們議論紛紛。雖然大家比矢野重也略遜一籌,但誰也不認為他是個八麵玲瓏的人。
他給大家的印象是:“說得好。可他這不是在誇自己嗎?”
矢野重也對同學的反應感到意外,但他認為自己沒有說錯,平靜地坐下來看著周圍。
中學四年級就可以報考高中,所以矢野重也想跳級參加考試。那時候,升級考試在四月,而報考舊製高中是在九月,所以從升入五年級那年的春天開始,矢野重也就可以不去學校,在佐倉的家裏集中精力準備自己並不太喜歡的升學考試。村子裏的人都說,三澤矢野家的三小子是個了不起的才子。他意識到自己肩負著全村的希望,必須專心致誌地準備功課,對由美一夜情的種種思念漸去漸遠。
小田原以西的學生,認為東京聰明的學生很多,而浜鬆一帶的學生,害怕名古屋的學生。矢野重也在日記裏勉勵自己說:“我是人,他也是人,傳聞中的都市學生與自己並無不同。”在陣陣蟬鳴中,他聚精會神準備能拿高分的數學與英語。累了時,他穿過走廊,走到前院的水池邊。池中有十幾條各種顏色的錦鯉,悠閑地遊來遊去。矢野學習疲勞時,心裏想,雖都是生物,但鯉魚們的時間,與自己今後生活的時間,會有什麼不同呢?
與小學時代不同,他這次住在家裏,知道了地主家的每天是多麼繁忙。父親死後,村裏的行政工作由新村長負責,但他事無巨細,都要來找聰子商量。
村長頭腳剛走,佃農的首領就來報告年成,講一些村子裏的事:某農民的兒子與雜貨鋪的女兒私奔去了東京;某家寡婦被狐狸精迷上了;某家的農民一直躺在床上,快不行了,看樣子過不了一個月,叫他那個學習不太好的兒子繼承如何?
碰巧村議會議員選舉也在五月的前十天舉行。有選舉權的僅限於有一定資格的男性,但三澤矢野家的大廳儼然變成了以聰子為中心的憲政會選舉事務所。那時內閣弊政連連,而這中間又出兵西伯利亞,政治的混亂,導致國內局勢不穩,村議會議員選舉,也是各種政治勢力的激戰。
丸尾文六是企業家、國會議員。聰子敬愛祖父,支援由丸尾文六所屬的立憲同誌會及中正會、公友俱樂部三家聯合成立的憲政會。為準備下一次的大選,聰子全力以赴鞏固村級議會。每天夜裏,負責各個區域的聯絡員,有的昂首闊步,有的像怕人看見似的彎著腰,集中到聰子坐陣的大廳裏。在這裏進行講評,得到聰子的指示的男子,用毛巾重新包上頭和臉,匆匆忙忙地走了。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如果改變看法,那麼以已經過了米壽(八十八)的山縣有朋為首的明治以來的元老政治就到了改朝換代時期,人們在摸索,如何改變各種機構。
那一年,靜岡中學的矢野重也、寺田秀等三人考上了一高。好朋友寺田秀也考上了,矢野重也覺得有了依靠。在秋季新學期開始前的一個月,他與寺田秀一起住在靜岡中學遊泳部的集體宿舍。他知道寺田家貧窮,而他家母親和長兄忙得團團轉,自己也不好意思整天東走西看無所事事,所以來到這裏。
低年級同學輪轉換著到這裏來住,但因為他們兩個已經考上了一高,在學生們眼裏他們是優秀的“前輩”,對他們懷著敬意。矢野重也和寺田秀住在一個特殊房間,他們或讀準備考試時沒功夫看的世界文學名著,或心血來潮時去遊泳,或遠征到海邊釣魚,每天隨心所欲,盡情玩耍。有一天,寺田秀拿著報紙號外,興奮地搖醒了午睡的矢野重也。
“出大事了,大暴動!”寺田秀在矢野重也眼前晃動著號外說,“富山漁民的老婆們衝進了米店,一通亂砸。”
他這樣講,矢野重也一時還是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他接過號外一看:三號,魚津町裝卸工的妻子們抗議將米運到外縣,拒絕裝卸,第二天即四號,糾集了魚店約數百人包圍米店、資本家倉庫,要求禁止將來運岀縣、便宜出售。
矢野重也看了關於米騷動的號外,還是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嗯,可是,會怎麼樣呢?”他坐在被子上,抬頭看著寺田秀問。
“這樣會擴展到全國。總之,稻米減產,又不能進口,米價一個勁長,大家沒有飯吃。”寺田秀說。矢野重也又看了一遍號外,原來有副標題:可能波及全國。這樣一來,我家會不會遭到襲擊呢?矢野擔起心來。他知道,在他家的後院,對著海風吹來的方向,有一排米倉,裏麵貯藏著以備不時之需的稻米。這些米是準備在地震或水災時用的。連這些米也保不住了嗎?
“即然這樣,怎麼辦呢,有什麼好辦法嗎?”他雖然知道這樣問很愚蠢,但又不得不問寺田。
“隻有從國外緊急進口。可是,這樣米價又會急速下跌,那些悄悄囤積的家夥又會受損。隻要暴動不再擴大,政府可能不會動手。”
聽了寺田秀的說明,矢野重也漸漸懂得了事件的嚴重性。即然如此,不管怎樣想,自己的家都是襲擊目標。他眼前浮現岀母親聰子的麵容。不過,他覺得那些熟悉的佃農不會衝到家裏來的。
外麵又響起賣號外的鈴聲。寺田秀飛跑出去,拿回了號外。這次的標題是:越中女暴動。還有評論:束手無策、質問寺田內閣弊政。
矢野重也的心情稍稍平靜些,看有關的報道。事情很早就發生了,但政府管製報道。
評論寫道:無視庶民窮困,對緊急事態不聞不問,議而不決,上次政府盲目出兵西伯利亞。
最後的結束語是:原因是腐朽的元老政治嗎?
讀完號外,可能是精神作用吧,好像離遊泳部集體宿舍不遠的清水市也響起了騷亂聲。矢野重也站起來說:“既然這樣,我們不能在這裏悠哉遊哉了,應該回家去。”
寺田秀說:“我也回去。我是窮人,應該站在暴動一方。如果沒有什麼事再回來。保持聯係。”
他們商量完之後,矢野重也回到佐倉村一看,氣氛確實緊張,甚至可以說是為必將到來的政變做大選的準備。
矢野重也問:“這裏沒受衝擊?”
母親聰子嚴肅地說:“你說什麼?我們家也不是種地的。現今的政府無策可施,我們隻是虧損。隻要行得正,就沒有什麼可怕的。”
聽母親這樣講,矢野重也想起剛才在靜岡車站分手時寺田秀說的一番話:“沒有比財主更不可信任的。我小時候就有切身體會,所以知道。”
寺田秀在升級以後,有一段時間不知是應該上高中,還是應該去打工?家庭貧困是主要原因。他拿不定主意,找矢野商量。他們從宿舍出來,坐在淺間神社水池邊的長椅上。矢野聽寺田講自己的煩惱。正好是紫藤花盛開的季節,山峰嗡嗡地飛來飛去,風吹過水池,濃鬱的芳香飄然而至,他們沉浸在香氣中。寺田秀學習好,總是與矢野重也爭第一,他的本意是想考高中。
“有個遠親說想資助我。”寺田秀說,“可我討厭他。胖得像頭肥豬。”
他猶豫了一會又厭惡地說:“那個家夥在打我母親的主意。”
矢野重也一聽這話,心中與生俱來的正義感像烈火一樣忽拉一下子燃燒起來。他語氣果斷地說:“是這樣嗎?那就不能叫他資助。”
矢野又想,忠告必須正確,於是說:“不過,還是考吧。嚐過艱辛的人才應該有出息。我是地主的兒子,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但不能要那個討厭家夥的學費。如果能考上,再想辦法。如果我們都能考上,我可以把我的學費分給你。一高的學生,當家庭教師也可以糊口。要堅決往前走。”
對矢野的鼓勵,寺田遲遲不吭聲。他撿起腳下的石子,向倒映在水池中的楠樹影甩去。
“我不相信無償的好意。特別是財主的。”寺田秀反複說著這句話。
矢野重也想起與寺田秀的談話,心想盡管聰子信心十足,但如果萬一有人闖進來,他們能相信地主的話嗎?
隻有承認例外,才是自由人的思想。正如寺田所說,從父母那裏得到的隻是上當受騙教訓的人,自由思想對他們來說,不正如惡魔的囈語嗎?矢野重也這樣想時,又捫心自問,自己有猜測、批判窮苦人心情的資格嗎?
矢野重也提前回來,聰子很高興,說要請佃農的頭人和佐倉村的頭頭腦腦來一起慶祝矢野重也考入名校。他是佐倉村有史以來第一個一高學生。聰子說:“目前這種形勢,不能奢華,但需要加強與親戚們的關係。”
這次慶祝宴會有三十多名村幹部參加,家屬隻有長兄春雄。矢野重也回家才知道,中學畢業沒有升學在家的二哥,正好與他錯開了,住進了靜岡醫院。十四歲的妹妹喜美一直照顧他,可最近總感冒,沒有精神,躺下起來,好好壞壞,反反複複。聰子想告訴鄉親矢野重也考上了一高,同時也想告訴父老鄉親,三澤的矢野家不會被不幸壓倒。矢野重也理解母親的心情,所以同意了母親的計劃。
聰子看矢野重也一口答應,反複叮囑這個為她爭光的兒子說:“總是緊張人會疲憊,該放鬆時就要放鬆。需要鼓勁時,才能率領大家一起幹。這很重要。”
宴會時,村長問:“聰子夫人,米騷動怎麼樣了?”
他是代表大家提問的。
“是啊,寺內內閣大概不行了。長老們隻是傀儡。這種時候需要敢作敢為的人。宇部煤礦罷工死了十三個人,民怨沸騰。西園寺先生采取什麼行動,政友會的原敬是否能當首相,這些都不知道,但是村子是村子,必須團結一致。”聰子對大家說。
宴會上,矢野重也才聽說,關西的新聞記者們開大會,決議彈劾內閣。聰子告訴他,這一事態可能波及東京。他感到社會的動蕩,已經來到自已的身邊。村子裏的人一個個到矢野重也前麵表示祝賀。
“重也少爺,您一定要當日本的領袖。”
“您考入名校是全村的榮譽,我們感到無比光榮。”
一些村裏的老者這樣說。矢野重也覺得奇怪,自己什麼時候成了他們的代表?事後他才發覺,這是母親在舉行慶祝宴會時要對自己進行的教育。
入住本鄉寮的慶祝儀式結束後,開始上課。教授們的水平之高使矢野重也感到震驚,同時也激起了他學習的欲望。他選法語為第一外國語,而且想讀中學時代讀過的日譯福樓拜、莫伯桑作品的法文原著。但是,正在他熱心上課、剛剛開始學生生活時,不得不中斷學業。因為他收到一份電報:喜美死了,速歸。
他怎麼看這份電報,都是說他十四歲的妹妹喜美死了。喜美患感冒總也不好,一走臥床休息。上次見到她至今還不到兩個月。喜美性情剛毅,矢野重也用氣搶威脅她時,她隻是輕輕一笑,但她對矢野重也也很關心、照顧。
二哥敏雄最初到靜岡住院的時候,喜美住在森本佳代家裏,去醫院照料敏雄,那時她堅強而健康。在敏雄第二次住院時,她的身體就時好時壞,住在佐倉家裏。現在,矢野重也很後悔,在他專心準備升學考試時,對周圍的人不聞不問。在慶祝升學的宴會開始之前,他去看望喜美。喜美說:“哥哥,祝賀你。我不能參加慶祝宴會,請你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