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誕生(3 / 3)

在父親病故一年後的初冬,學校的夥伴各自回家之後,矢野重也站在常常經過的鐵匠鋪前,看他們打馬蹄鐵。已是黃昏,炊煙向農田飄去。幾隻綿花蟲在暮靄中飛舞,好像預示著即將悄悄到來的嚴寒。暮色中,紅紅的爐火和打鐵時飛迸的火花格外豔麗。矢野重也沉醉在這景色中。

他覺得背後有人,回頭一看,一個僧服上打著環狀布帶,腿上打著白色綁腿,行者模樣的男人站在他身後向鐵匠鋪裏麵看。不知為什麼,矢野重也覺得,在他回頭看之前,這個人肯定在注意他、打量他。這個人右手握著一根用青崗櫟作的六角棒,右手挾著一頂菅草鬥笠。

正在專心打鐵的主人可能發現了他,抬起頭,看樣子他們是老相識。

“少見,真是稀客。”說著,主人站起來,走到店頭,“今天有何貴幹?”

“前麵的村子裏有一家叫我去看看。說是被狐狸精迷上了,其實什麼事也沒有,隻是庸人自擾。”

這個看樣子像走街穿巷、占卜吉凶、講陰陽五行的算卦先生回答說。

他用下巴點了點矢野重也,問鐵匠鋪的主人說:“老板,他是誰家的孩子?”

“啊,他是三澤矢野家的少爺。佐倉最有錢人家的兒子。”

算卦先生“嗯”了一聲,更加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看。矢野重也覺得這個家夥真無聊,不甘示弱,身子向後仰,看著這個裹著僧衣的男人。

“這個孩子,兩、三天前,從樹上摔了下來。”他說。

矢野重也心裏一驚。他說的確有其事。在父親彥次郎一周年忌日完事那天,他想設法爬上一年前沒有上去的那棵楠樹。他想,如果上到它旁邊那棵楠樹下麵的第二根樹枝上,之後再爬到上麵相互交叉的樹枝上就行了,但沒有成功,結結實實摔了一跤。幸好掉在一堆蓆子上,沒有受傷,聰子也不知道,就過去了。

但是,他可能是蒙對了,用這個可嚇不倒我。生來就不服輸的矢野重也依然看著他。

“這個孩子不是個規規矩矩的人。將來可能是賭棍或騙子,但也說不定是個偉大的俠客。”

矢野重也是小學生,他還不知道俠客為何物,但他卻明白算命先生沒說他好話。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拿著菅草鬥笠與老板告別,不知去了那裏。鐵匠鋪的老板目送著算命先生,安慰繃著臉的矢野重也說:“少爺,您別在意。他胡說八道是有名的。”

矢野重也從那時起,特別討厭奉承話,特別討厭因為他是三澤矢野家的少爺而低聲下氣的態度。從這個意義上說,鐵匠鋪老板對於四處遊蕩的算命先生的預言,巧妙周旋的一番話,也很無聊。

矢野重也想,再遇到這樣的大人,應該狠狠教訓他一頓。這種念頭不好——還是少年的他也知道,所以必須鍛煉自己的精神控製能力。按照母親的希望,矢野重也從小學二年級開始每天早晨練習劍術,專門修煉培養克己之心,每次與兩個哥哥一起去。

武術場在池宮神社前麵,也是老劍客清水忠八的練習場。矢野重也一直覺得這個留著白色山羊胡子,因為常年戴練劍麵罩而謝頂的瘦削的劍師挺奇怪的。

日俄戰爭以後,學習劍術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對於以教授劍術為生的清水忠八來說,教三澤矢野家三個少爺是他的一塊金字招牌,所以他說話時,練習時,都是一副奉承討好的腔調。而這一點,正是矢叮野矢野重也覺得奇怪的最大原因。

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早晨,矢野重也比平時起得早,他從廁所出來想順便洗把臉就去了盥洗室。這時,他看見一個男人從房子的後門悄悄岀來向外逃去。

小偷!他想,於是把手裏的毛巾扔到洗臉盆裏,要跑去追趕時,與從走廊向盥洗室匆匆跑來的女傭戶代撞到一起。

“矢野重也少爺,怎麼了?”

戶代氣喘籲籲地問,無意中,她邊說邊整理衣服的領口。

矢野重也急忙說:“一個男的,小偷,年輕……”

“是嗎?我早就起來了,是不是花匠?”

“不,那家夥年輕,看動作就知道。”

在問答中,不知為什麼,矢野重也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戶代一點也不驚訝。既不問偷沒偷什麼東西,賊是從那兒進來的?也沒有在周圍找一找。矢野重也覺得有點不對頭,沒有心思去追了。

那天很冷,矢野重也一邊往手上哈氣,一邊揉耳垂,往劍術練習場走去。路上,他想起家裏早晨發生的事,越想越覺得蹊蹺。他本來說了“小偷”,但傭人戶代的樣子,好像要阻攔他到外麵去追趕。

在他上小學之前,一直由戶代照料,他信任戶代,所以越想越不明白,但有一點,不知何故,他覺得這個家越來越沒有章法。自己必須盡快像立川文庫中的岩見重太郎一樣強大,保護這個家庭。他思緒紛紛,甚至想到父親突然病故,沒有戶主的家庭常受欺負等等,心情激動。

矢野重也懷著這種心情走進了劍術練習場。在鋪著地板的房間的一角,陳到著各段練習用的木刀,他從中拿起一把成人用的木刀,高喊著,開始練習。

清水忠八聽到矢野重也的喊叫聲,吃了一驚,出來問:“矢野重也少爺,你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矢野重也想也沒想說:“家裏進了賊。”

“是嗎?不過,有人受傷嗎?”

“很奇怪,沒有人吃驚,都很平靜。連傭人戶代都說,沒有人進來。”

清水忠八劍客突然變成一副粗俗相說:“矢野重也少爺,這是偷情賊,你別管好了。”

矢野重也覺得自己又上當受騙了。大他五歲的大哥春雄笑嘻嘻的,大他兩歲的二哥敏雄像什麼也沒聽到似的毫無反應。

清水忠八看了看他們的樣子,又解釋說:“三澤家的女人漂亮,而且聰子夫人是既年輕又漂亮的寡婦,倉庫裏有的是錢,有一、兩個夜賊並不奇怪。”

大哥春雄很快戴好了麵罩,好像要打斷他的話似的說:“好,走吧。”

清水忠八似乎也覺察到自己說過了頭,應聲說:“那就去吧。”開始戴麵罩。

矢野重也莫名其妙,心情沮喪,握緊了竹刀。自己雖然聽不懂他說的話,但總覺得有卑鄙下流的意思,而且又偏偏不讓他一個人明白。這種心情,再加家門被辱的不快,他一聲不吭,沉默起來。

練習與以前一樣,清水忠八先教春雄,這期間,矢野重也和二哥敏雄輕輕對打。

輪到矢野重也了,他與清水忠八打了七、八分鍾。

“收肘,兩腳不能一起動。”

清水忠八提醒他注意姿勢。

矢野重也身上的寒氣頓消。

“一刀決勝負。”清水忠八喊著,劍隨即輕輕砍到矢野重也的胸部,“好,這場結束。”

師傅說著,擺出舉刀過頭往下砍的架式,虛晃一刀,剛說摘下麵罩,他的頭就毫無戒備地伸到矢野重也麵前。就在這時,矢野重也突然靈機一動,兩手用全身的力氣握住刀,一下子捅入清水忠八的胯股間。

一刀命中。老劍客捂著褲襠,呻吟著,搖晃著,之後又跳了兩、三下。矢野重也認為他孰褻了自己的家和母親,所以給了他一刀,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煙消雲散。對於一刀命中,他自己也感到吃驚。

矢野重也常去姨夫矢部與左衛門家去玩。不知姨夫是聽人家說矢野重也脾氣暴烈、喜怒無常,還是親眼看到了他的心直口快,評論說:“這個孩子與眾不同。他很堅強,受不得委曲。如果走正道,可以當大臣、博士。如果走邪路,就是石川五右衛門。稍稍偏一點,就是清水次郎長。”

矢部與左衛門與重野母親的妹妹結婚,住在小笠郡佐倉村東邊的相良村。他家麵對駿河灣,與矢野、丸尾家一樣,都是名門望族。從江戶時代未期開始,這三家就有姻親關係。

矢野重也在小學時代,每年暑假就盼著與兩個哥哥和妹妹到姨夫家去,那裏比三澤的本家離海近。姨夫家完全沒有上、下關係,寬鬆平等。姨夫矢部與左衛門是政友會係統政黨的縣議會議員,他的妻子琴與矢野重也的母親一樣,也是丸尾文六的孫女。

丸尾文六是國會議員,活動範圍大,交遊廣,認識榎本武揚、勝海舟,並通過勝海舟,結識了清水次郎長。

在這種環境中,矢部與左衛門見過行行色色的人,所以他看出了兒童時代的矢野重也的危險性和可能性。

成人世界的陰影,就這經過種種曲折,投射到矢野重也身上,每次都引起了他的強烈憤懣或拒絕,但同時也把他逐漸推向未來。

在這期間,養母多笥生了個寶寶,使矢野重也對養母的深厚依戀之情一掃而光。那是在父親病故前半年,夏天快到時發生的事。

有一天,母親聰子說:“多笥生孩子了。今天是星期六,你去道喜,如果你願意,住在她家也行。”

矢野重也高興得忘乎所以,找不著東南西北了。他戶代給穿上剛做好的藏青色碎白花的和服,拿著內裝母親送給養父母家禮金的包裹出了家門。

這是個美麗的季節。

梨花、桔子花一起開了。海風搖動著紫藤的花穗。小鳥成群結隊地飛著。茶田的嫩綠染綠了山崗。在田間的小路上,矢野重也一跳一跳地走著。

幾個月前,在體操時間,多笥曾從樹牆的縫隙悄悄地看過矢野重也。

矢野重也站好隊以後,抬頭時看見了多笥,他不顧一切地喊著“媽媽”,跑了過去。教師吹笛叫他注意,但他根本沒聽見,喊著向樹牆飛奔。多笥嚇了一跳,急忙彎著腰,順著來路往回跑。

多笥聽到背後想念自己的矢野重也邊跑邊喊,心想我太蠢了。如果讓三澤的聰子夫人知道了,肯定要生氣。不知為什麼,自己跑來見矢野重也,隻是想告訴他,自己已經懷孕了。她一邊擦著滿頭的汗,一邊想。

類似的事,還有好幾次。養父母矢野常太郎、多笥,考慮到三澤矢野家的態度,不敢公開表示喜愛矢野重也。今天矢野重也得到許可,而且帶著賀禮來了,他們喜出望,樂壞了。他們太高興了,忘記了他是從本家回來的矢野先生的兒子,應該叫他為“矢野重也少爺”才是。抱起矢野重也,貼著臉說:“孩子,真想你。一天天長高了。歡迎你來。”

迎接養子的晚飯,都是他愛吃的東西。有保存一冬的竽頭,油炒魔芋絲,還有一大盤豆腐。矢野重也狼吞虎咽,覺得還是這些東西最好吃,邊吃邊說。

常太郎擔心地說:“你別又蹦又跳,小心鼻子出血。”

這頓飯,三個人吃得熱熱鬧鬧。在這裏吃飯,矢野重也不用注意坐在下座的傭人們的眼神,也不用看嚴格的聰子、家長彥次郎的臉色,也沒有時刻注意維護三澤矢野家的名譽、斜著眼睛示意他注意自己舉止的兩個哥哥。他們總是擔心沒有教養的老三,是否又有什兒出格的舉動?在這裏,想說什麼隨便說。吃飯時,想坐到多笥的腿上,站起來坐上就是。想吃用筷子穿的竽頭,張開大嘴等著就行。

家庭宴席正在興頭上時,在旁邊庫房裏睡覺的嬰兒突然大聲哭起來。正在給矢野重也盛飯的多笥,急忙放下手裏的飯碗,跑進庫房。

嬰兒哭鬧聲更大了,傳來多笥“噢、噢、噢、好了、好了”的哄孩子聲。

養父常太郎看到沒有給矢野重也盛飯,拿起多笥放下的飯碗,為矢野重也盛好飯,遞給他,但矢野重也咬著牙,繃著臉,沒有接。

矢野重也一直認為矢野常太郎家是自己的天下,現在又生了一個更重要的人。這一發現,使他執拗起來。多笥終於把孩子哄睡了,回到飯桌上,但飯已經完全涼了。她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想方設法哄他高興,但矢野重也兩手拄在膝上,一動不動,竭力抑製著眼中的淚水。

盡管如此,但他終究不能像從本家逃回養父母家一樣堵氣,隻能忍著住在養父母家裏。

這是矢野重也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嫉妒的滋味。

在父親矢野彥次郎病故正好一年時,多笥留下剛剛才兩歲的嬰兒暴卒。病名一直不清楚,好像說是心髒麻痹。

那天,矢野重也正專心致誌地把桔子切成片,引誘捕抓喜歡吃奇怪食物的白頭翁。這時他發覺有人突然在他身後,回身仰頭一看,是管佃戶的老頭麵色沉重地站在那裏。他嚇了一跳,問道:“老爺子,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多笥死了。”他難過地說。

矢野重也終於明白了他說的意思,一路跑著下了桔山。他害怕這消息是真的,哭喪著臉,急忙趕往住過多年的養父家。

矢野常太郎家一片混亂。村子裏的人一個個驚叫著來到他家。

今天早晨起床時,多笥就說胸口疼,在廚房做飯時倒在地上。常太郎跑到村公所去請醫生,又急急忙忙跑回來,把她抱到被子上,為她揉背。這期間一陣陣劇烈疼痛,等到醫生來時,已無力回天。矢野重也一邊聽著人們的議論,一邊走進躺著多笥的庫房。庫房很小,裏麵幽暗、安靜。

多笥靜靜地躺著,麵容安詳。眼眉上,有早晨用剃刀刮過的青色痕跡。矢野重也坐在多笥的枕旁,想起她覺得自己的眉毛不是彎彎的細眉,而是形狀不齊的難看的濃眉,所以常常用剃刀刮。

在庫房裏,隻有常太郎和矢野重也兩個人。村裏人反複詢問多笥驟死的原因,搞得常太郎疲憊不堪。矢野重也進來時,常太郎看他麵色嚴肅且有幾絲冷峻的微笑。不知誰匆匆從野地采來一朿黃色野菊,插在一個汽水瓶子裏。

矢野重也看著多笥的遺容,看著看著,失去理智,一下子撲到她的遺體上,抱起了她的上身。“孩子,別這樣,快放下。”常太郎怕外麵聽見,壓低聲音說。矢野重也這時已經躺在多笥旁邊,雙手緊緊抱住她的胸。

幽暗中,他仔細端詳多笥的麵容。她輕輕地閉著眼睛,好像在微笑。在端詳中,矢野重也好像又回到了充滿幸福的童年時代。那是隻屬於自己和多笥的時光。原野開満了花朵,海浪輕輕地絮語。回到自己家以後,他一直渴望有機會睡在多笥身邊,那怕一次也好,今天終於如願以償。

不知過了多久,矢野重也第二次、第三次抱住多笥的身體。他閉上了眼睛,心想隻要閉上眼睛就可以和她一起走了。

寂靜中,有人敲矢野重也的背。他想再緊一點抱住多笥的身體,但一隻粗大的手猛然把他從多笥的身體拉開。少言寡語的常太郎力氣很大,矢野重也沒有反抗。就這樣,他永遠離開了幼年時代。

多笥葬禮那天,葬禮結束後,矢野重也不想馬上回家,獨自去了海邊。在他“領地”西南端的海濱,可以看見白色的禦前崎燈塔。再往前一點,沙灘盡頭是裸露的岩石。

那一天,他直接下到沙灘,向左沿著海岸走到燈塔附近。在處處岩石的背陰處,被風吹斷的野菊搖動著最後的花朶。海鷗悲哀地叫著,像平時一樣慢慢地飛著。矢野重也想起多笥帶他來看海時的情景。多笥從沒說過大海的對麵有一個很大的國家,你要有出息等這類話,隻是拉著他的手,默默地站著。

在東京工作過的傭人戶代,看見遠方海麵上有大輪船駛過,慨歎自己與矢野重也的身份不同,說她憧憬遙遠的外國。多笥死時,戶代已經不在三澤的矢野家。一天早晨,她突然不見了,查看一下,隻是丟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

管家生氣地說:“她是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她在東京呆不下去了,我才央求夫人把她留下的。”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傭擔心地說:“戶代漂亮,可別再上當。”

矢野重也已經到了朦朦朧朧地想象大人們所說的“私奔”是什麼意思的年齡。不知是因為戶代負責照料他,還是因為她的性格,反正她不太把矢野重也當少爺,隻有兩個人時,她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講給他聽,他為此很高興,所以聽到人們說她的壞話,心裏很難過。

也許是他抱著多笥遺體不放這件怪事的影響,矢野重也雖然小學已經畢業,但沒有讓他馬上進入哥哥敏雄上的靜岡中學。聰子擔心,他身體孱弱,一身孩子氣,難以適應完全住校製的中學生活。

對這個理由矢野重也頗感意外。留在他終於習慣的家裏,有許多遊戲夥伴的佐倉,他很高興,但也有一種被輕視的感覺揮之不去。

聰子說,他生下來時身體就瘦弱,所以送出去當養子。上了小學的高年級,他還是很瘦,而且扁桃腺常常發炎,一到冬天,總要發一、兩次高燒,不能上學。但是他從來沒覺得自己體弱多病。

矢野重也向母親聰子發泄不滿,聰子回答說:“你說也對。隻是敏雄的情況不好,我怕你的身體適應不了住宿生活。”

矢野重也對此一直耿耿於懷,但沒有辦法,隻好上了當地小學的高等科。他叫哥哥弄來中學的英語、數學教科書,在上高等科的一年中,學完了三年的課程。

2007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