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策,因而心情沮惡。
她原來打算讓矢野重也見見世麵,但常太郎和多笥夫婦沒有自知之明,過分溺愛,使他養成了邋裏邋拉的習慣。她心裏想,這不能允許的。當然,這也與她對窮人不能姑息的意識有關。但聰子自我控製力很強,她忍耐著,承認自己說錯了,苦口婆心地對矢野重也說,身為母親,她多麼希望自己的子女成長為好孩子。她說著說著,眼裏飽含淚水。
在那次吃早飯的爭吵中,矢野重也不顧一切地逃出家門,但這一次,他有他的打算。他拚命在暮色籠罩的田野上跑著,喊著“媽媽”跑進了矢野常太郎的家。
“怎麼了,看這鼻血流的。”多笥解下頭巾,一把緊緊抱住跑進來的矢野重也,不斷地問,“天都這麼晚了,到底怎麼了?”
矢野重也哭著,把事情講了一遍。從田裏回來的常太郎也聽到了。
不知為什麼,他們聽完之後相互看了看,什麼也沒說。矢野重也感到意外,想把自己的苦處再說一遍時,常太郎說:“三澤的矢野老爺有自己家的規矩。”
連多笥也難過地說:“媽媽送你回去請罪。孩子,回去吧。”
上一次因為吃早飯發生爭吵後,常太郎夫婦被叫到三澤的矢野家,狠狠地教訓了一頓。矢野重也雖然鬧著不回去,但矢野常太郎和多笥走在前頭,他一個人不能留在漆黑的養父家裏。
“討厭,我不回三澤的家。”
他一邊喊著,一邊跟在養父母的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矢野常太郎不見了。多笥看丈夫不在,走過來緊緊抱住矢野重也說:“我知道你難過,忍著吧。”
多笥在田間的小路上哭起來。養母的眼淚使他消了氣。母親聰子看到多笥拉著矢野重也的手走進來,沒跟他說話,對多笥表示感謝說:“真對不起,又麻煩你。”
多笥走了以後,聰子對矢野重也說,你那麼喜歡戶外的澡堂,可以在傭人們洗澡之前洗,同意了他的要求。聰子意識到不能用教育一般孩子的方法教育他,所以改變了方法。盡管如此,但她不能不盤算怎樣叫他懂得人的身份是不同的。
聰子想叫三兒子盡早學習武道。與矢野重也發生幾次衝突後,聰子想,武道不僅可以鍛煉精神,也可以讓他好好學習,在這中間,也期望他樹立身份不同的意識。
聰子生了五個孩子,在日俄戰爭後的不景氣中,她開始管家。在三澤的矢野家,自己必須非常堅強才行。丈夫雖然有人望,但性格文柔。
矢野重也雖然與家裏常有些摩擦,但學習好,已經由二年級升入三年級。
每年快到年底時,總有一個打著劍術指導招牌,表演坐著拔刀術的人,嘴裏說:“有了糾紛,請叫鄙人。會一點劍術,願為您效力。”
他叫山田,原來是武士,每次來都要在村長或大地主家裏住上兩、三天,這次到了矢野家。
已經是日俄戰爭之後了,他還留著武士的發髻,岀入各種人家,人品不壞。他到了誰家,誰家都要叫他指導傭人學習劍術,或者把人集中在一起,聽他講古。那天彥次郎到縣政府去辦事,去了靜岡,由聰子當主人,與長子春雄一起招待他。
山田目光停留在坐在次子下麵的小學生矢野重也身上,問道:“聰子夫人,今天坐在那裏的是三少爺矢野重也吧?聽說……”
聰子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從養父母家回來的三兒子還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但他性情剛烈,有正義感,在傭人中間有種種傳說。山田劍客聽到了這些。聰子覺得對矢野重也的評價也包含著對自己的批評。
山田劍客抱著肩膀凝視著矢野重也說:“原來如此。毛病不少的漂亮後生。我看著怎麼有點像丸尾文六呢。”
他提到了丸尾文六的名字時,聰子驚叫一聲。
“山田先生。”她嚴肅地叫了一聲劍客的名字,“您這話說得過分了。怎麼能直呼文六呢?這樣會招報應的。”
場上頓時鴉雀無聲。
山田劍客馬上從座墊上下來,跪在飯桌前道歉:“失禮了。承蒙厚誼,我忘乎所以,敬請寬恕。”
矢野重也親眼目睹了大人們因為自已而爭吵。他沒見過丸尾文六這個人,但他隱約感到,這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不可思議的是,他記住了這個場麵,在後來的歲月裏,每當進行緊張的交涉時,就會突然想起來。
那天夜裏,矢野重也鑽進了二哥旁邊的被子裏,迷迷糊糊中,想起了住在家長彥次郎寢室裏麵、類似配房的隱居屋裏的祖母箕和講的故事。
“現在呀,已經沒有這種事了。”祖母講故事時,開頭總是這樣說,“我有一次,站在禦前崎邊上。那時候還沒有建燈塔。從海裏傳來輕輕叫我的聲音。我仔細一看,在岩石背陰的地方開著的一朵像紫花地丁似的花在跟我說話。”
矢野重也本來對花草與人說話,魚聚集在一起聽尊貴的高僧講道等故事從來沒懷疑過,所以祖母箕和講的故事他就更加深信不疑。
“花兒對我說,‘我開錯了地方,如果方便,請把我移到能看到大海的山崗上。我會謝恩的。’那是我出嫁不久,十八歲的時候。我馬上用樹枝在岩石的低漥處挖了個土坑,把花栽了上去。過後不久,我就生了個漂亮女兒。懷孩子時,肯定會有人這樣告訴你。有你的時候,好像也是這樣。聰子是個西洋派,當麵問她,她說沒有。可是,人還有許多不知道的世界來,會從那裏來告訴的。隻要你靜下心來,就能聽到。”
祖母箕和在一天夜裏帶著勸戒的口氣說:“如今,已經沒有這種事了。很早以前,這裏有很多狐狸,常常騙人。其中也有令人欽佩的狐狸。一個武士救了她的命,她就變成一個美麗的姑娘來報恩。她嫁給了武士,為武士生了兒女。一年秋天,菊花盛開,她看得著迷,一不留神,露出了尾巴。這樣她就不能再呆在人間了,哭著回到了森林。也有這樣叫人佩服的狐狸。要照顧那些弱者,受傷害的人,佛主肯定會看見。矢野重也快點長大,當一個佛主誇獎的人。”
有時祖母也講德川家的家臣、矢野家的祖先,守衛高田神城,與武田信玄大軍戰鬥的故事。她沒有用訓誡的口氣,就像她當年在現場一樣,講得活靈活現。矢野重也在三年級的秋天去旅行,到了高田神城遺址。在那裏,老師講,武田方用水攻,打下了城池,矢野三兄弟抄近道逃到遠方,不知去向。聽說一個去了千葉的房總,一個到了佐倉郡,一個下落不明。
矢野重也跟祖母說旅行的事時,無意中說了一句:“我們家的祖先是膽小鬼。”
他被祖母狠狠罵了一頓。這是祖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罵他。
“德川家神在久能山供著呐。你卻說繼承這一流派的祖先是什麼膽小鬼。你這孩子是要招報應的。”祖母箕和說著,真生氣了。這次矢野重也很少見地老老實實地認了錯。可能因為這件事,沒過多久,祖母給他講了高天神城陷落時的情況。
“那天沒有月亮,漆黑一團。武田的軍隊挖了橫洞,截斷了高天神城的水源,武士們從石牆向山穀放下繩子,一個一個出城。先祖三兄弟麵麵相覷,說現在這樣悄悄地溜出城,身為武士再也不能回來了,他們發誓當個農民,重整旗鼓,東山再起。下到穀底,他們商量,一個去陸中盛岡,一個去下總,一個潛伏到佐倉。”
祖母箕和繼續說:“那時連年戰爭,百姓家都沒有隔夜糧。沒有百姓,那裏有武士,你的祖先都是這樣想的。你要好好記住,給他們帶路的是狐狸。那時候人和狐狸的話是相通的。祖先從鳥的叫聲就可以預測天氣。現在一切都太方便了,這種本事也沒了。”
可能祖母覺得前不久對孫子斥責得過分了,心裏過意不去,這天夜裏鄭重地有秩序地對矢野重也講了這番話。
矢野重也一邊聽著,一邊進入夢鄉,在他的視野中,出現了披著蓑衣、戴著菅草鬥笠的祖先們,交換一下萬感交集的目光,相互點頭,在黑暗中分手的情景。
他們的形象在夢中一會兒變成了黑色的謙倉蝶,一會兒又變成了新野川邊上從冥界來的使者——不停飛翔的黑蜻蜓。
矢野重也回到自己的家以後,雖然懷念養毌多笥身體的溫暖,但在祖母講述的曆史、人與動物花草樹木昆蟲交流的故事中,逐漸意識到自己生活在漫長的曆史長河中。
隨著學級的升高,在本家裏生活時間的增加,在祖母、母親,還有戶代的提攜下,矢野重也與傭人們無話不說,但與父親、哥哥、妹妹們不行,還需要時日。之所以如比,是因為父親沉默寡言,而哥哥妹妹們認為自己被當作三澤家的少爺小姐侍候是理所當然的,與矢野重也總是話不投機。他在兄弟姊妹中學習出類拔萃,學校的課程用不著預習、複習,每天的時間安排與大家都不一樣,總是與眾不同,待遇特殊。矢野重也沒有什麼佃農的兒子、地主的兒子的概念,個子漸漸長高,身體強壯有力,一下子成為指揮同學、率領孩子們玩耍的孩子頭。雖然如此,但他從來不逞威風,所以人氣越來越大。隻是在兄妹之間,情況稍有不同。
在兄妹中間,二妹喜美長得很像母親聰子,招人喜愛,性情剛烈,雖然比矢野重也小五歲,但兩個人經常吵架。
有一次,他們和附近的孩子們一起玩打仗,一個佃農的女兒違犯規則惹怒了喜美。矢野重也也發覺她違反了規則,開始時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
喜美非叫她認錯不可:“你要道歉,否則就不玩了。”
逼得那個女孩子快要哭了。矢野重也說:“我知道,是她不好。可她知道錯就行了。喜美,原諒她吧。”
“不!不原諒。”還沒等矢野重也說完,喜美大聲喊,“狡猾的東西就是狡猾。她不跪地正式道歉,就不玩了。”
“討厭!”矢野重也說完這句話時,血往頭上衝。他回到自己屋子裏拿來了氣槍,把嚇唬鴿子用的大粒仁丹壓到槍膛裏怒吼道,“你不聽我的,我就打你。”
到底是喜美,她吃了一驚,但馬上鎮定下來說:“好,你打吧。”
仁丹打在喜美的太陽穴上,血流了出來。和他們一起玩的孩子去給聰子報信,聰子急忙跑過來,打了矢野重也,不由分說,把他關進了米倉,鎖上了門。但矢野重也知道這次是自己不對,雖然哭了,但沒有發瘋。而且他驚訝地發現,妹妹與自己極為相似。他想,那時她還沒上小學,也許還不知道被氣槍打中是怎麼回事,但想起她說“好,你打吧”時的表情,又使矢野重也覺得這種解釋站不住腳。
最震驚的是母親聰子。她想,幸好子彈是仁丹,還可以用淘氣來解釋,但這個孩子的前程令人擔憂。這種心情,從此籠罩在她的心頭。
氣槍事件過去不到兩個月的十一月中旬,矢野重也放學回家,戶代叫他馬上到正房父親的房間去。不知為什麼,正房的氣氛與平時不一樣。他心驚肉跳地走了進去。父親彥太郎發高燒,目光呆滯,躺在床上望著天井。父親用眼睛示意護士離開,護士輕輕地走了出去。父親急劇地喘了一會兒,招手叫矢野重也到他身邊來。
“矢野重也,我對不起你。”父親說,“我看到你流著鼻血,拚命往多笥家跑,心如刀割。”說到這裏,彥太郎的話斷了,不知他是在調整呼吸,還是在清理思想。過了一會兒又說:“要忍耐。我認為年輕時吃些苦有好處。我年輕時到江戶去,吃了許多苦。有一次,我曾經像爬一樣翻過了被濃霧籠罩的漆黑的箱根山。”
他稍稍移動了一下身體,伸出手,看樣子想動一下額上的冰袋。矢野重也情不自禁地湊上前去,把遮眼的冰袋向頭上移了一點。
“我當了村長的時間很長,為了村子我盡心盡力。直到現在,老人們還感謝我付出的辛勞。”說到這裏,彥太郎痛苦得臉都變了形,好像用盡了最後的氣力。
“把你寄養在多笥家是我的主意,不是聰子。你在他們家裏吃了苦。我覚得在你們兄弟中,你與他們不一樣。你的世界很大。說你沒有教養,你怒氣衝天,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這是小事。你的天地很廣闊。今後要好好聽家裏人的話,當一個偉大的人。我這樣講不是為自己辯解,確實覺得你受了苦。可是,這些都過去了。你要當一個隨和、樸實、傑出的人。”
彥太郎說完,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閉上了眼睛。矢野重也聽了父親的話,想起了許多事,百感交集,強忍著沒有哭岀來。
父親好像在打盹。矢野重也想應該到屋外把護士叫來。他剛站起來,彥次郎輕輕睜開眼睛說:“你敬慕的多筒,心靈很美,你長大後要好好孝敬她。”
彥次郎的口氣,就像與成年的兒子訣別一樣。
矢野重也不想哭,但眼裏卻噙滿了淚水,他覺得不可思議。
在此以前,因為對他寄養的家庭的歧視問題,他不知多少次與母親翻臉,挨哥哥們的打。什麼客人來的時候應該怎樣說話,吃飯時不要去廁所等等有關教養的注意事項,他雖然覺得乏味,還能忍受。但是隻要他聽到有人說“窮人家的孩子不好”,“多笥是怎麼教育的”,“本來她就沒有教養”,他就火冒三丈,忍無可忍。
“多笥是個熱心人,她表裏如一。”矢野重也想表達這個意思,但他還是個孩子,說不清楚,所以隻會摔飯碗,或穿著木屐跑出去。
矢野重也這樣做,大都是當著傭人們的麵,不能不說是家庭的恥辱。母親聰子擔心激怒他,悄悄地對他的兩個哥哥說:“矢野重也還小,不懂事,別惹他發火。”
這樣一來,矢野重也在家裏很孤立。這種時候,父親常常是沉默不語。矢野重也一直無法適應。今天父親說多笥是個心靈美的女人。這意味著身為家長的父親同意了自己的看法。
也許以前自己誤解了父親。這可是大逆不道,應該盡早道歉才是。矢野重也急了,連呼:“爸爸,爸爸……”
彥次郎痛苦地喘息著,閉著眼睛。
盡管他不斷地叫,父親還是睡著了。
矢野重也躡手躡腳地走到院子裏。
矢野重也離開父親,來庭院,滿心喜悅。他想到田間的小路上盡情地飛跑。如果那裏有海,就穿著衣服一頭紮到海裏暢遊。他心情舒暢地環顧庭院。
西側的大水池連著改良品種的試驗茶田。南側,從前院到後院,是柏樹圍著的果園,裏麵有桃樹、梨樹、蜜柑樹。前院的入口處,有幾棵高聳入雲的楠樹。
矢野重也的目光停在低處長著樹枝的楠樹上。他想,上到大樹的中部就可能看到海。但他爬上樹枝一看,樹幹太粗,樹梢太高,根本爬不上去。天還亮著,但從蒼鬱繁茂的樹葉之間,似乎看到了星星。
矢野重也仰頭看了一會兒天空,終於死了心,下到地上。前院的大花壇裏,遲開的鎧甲草和雞冠花都是紅色。前院的水池中,錦鯉悠閑地遊著。
不知為什麼,此刻他心中的悲哀越來越濃鬱。憑直感他認為父親要死了。他低著頭出了大門,但並不想到多笥家去。即然父親已經承認我對她的看法,用不著急著去見她。
晚秋的田園天已經暮色朦朧。遠處山崗上的茶園,散落著點點白花。矢野重也向筬川方向走去。登上堤壩望著滾滾流水,心情稍微輕鬆些。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就醒了。他感到家中異常安靜。他發覺昨天晚上,一直在想自己的事,忘了去池宮神社,向家族守護神祈求拯救父親。
這可是大事,必須盡快去。矢野重也想到這裏,急忙站起來。從家裏到神社,四年級學生矢野重也步行用不了十分鍾。可他著急,走到半路跑了起來。
這個神社的代代神官,都由矢野本家的人來擔任。每年祈禱感謝五穀豐登的“飯桶”儀式即由本家神官主持。
父親的去世,是矢野重也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人的死亡。昨天父親還在那裏,作為家長與自己講話,今天卻突然走了。
父親病危時躺在床上說的話,說明他本來是非常理解矢野重也的。這樣的人突然死了,既無道理也無法接受,但這又絕對不是誰的責任,怨不得誰。父親突然撒手人世,使矢野重也感到,一個與自已心情、意誌格格不入的世界,正中間裂開了一個大口子,而自己卻獨自站在這深淵之中。
在學校裏,他是一方首領,總有幾個同班同學跟在他身後,但奇怪的是,他突然沉默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不過時間不長,他走出了低穀,聲音比以前還要響亮:“今天去捉鰻魚。”他帶著同學,遠征到筬川抓鰻魚。
那時他的領地,從平緩的朝根丘陵向東一直到海邊的平原,西到筬川,北到牧原台地。這裏是田園地帶,有水池、原野、麥田,中間混雜著茶園。在他的“領地”中,不僅有農戶,還有雜貨鋪、點心鋪、報攤、三等郵局、蓆鋪、焊錫鋪、豆腐房、趕馬車拉貨的車老板把馬拴在廣場的樹上進去喝杯酒的小酒館等十五、六家。
在這些店鋪中,矢野重也最喜歡的是鐵匠鋪,愛看用錘子把燒紅的鐵打成片,放在打眼機上打孔時,火星四濺的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