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隻有它那被風雨剝蝕成無皮的樹幹,遙遠朦朧但仍帶著哀鳴的痕跡,才顯露出些許堅強的意味。
風摧雨折,日曬雪壓,春秋冬夏,各種磨難接踵而至;花消葉落,失色蒙塵,滄海桑田,芬芳的本性不會泯滅。古柏在毀滅與腐朽中,潛伏著新的生機。倒下的古柏顯然受不了荒蕪的死亡,決心向死而生,在那年春雷一鳴後再次活過來。它像是在對人類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可以倒在鋸子與斧頭製造的血泊中,但決不倒在風雨下。
枯樹低曲而偉岸著,它的耐性生命力令人驚詫,同時也令人頓生悲愴。我忍不住要去撫摩它,然而,感觸到的似乎是生命的冰冷與粗糙。但我知道血液在它的肌膚深處流動,如火流動在石頭的內心。生命的存在是能夠感覺到的。正如我們隨時可以感覺到音樂和流水。
死亡的守候,逼迫倒下的樹必須重新審視生的意義。
樹倒了,根須露出大地;根須頑強而抗爭,希望自己不死;
樹倒了,但它抗拒著死;有如生命的香火,看來是有輪回的。
倒下的古柏下麵是原來的樹坑,樹坑裏散落著幾個裝蛋黃派的塑料袋。有人曾在這裏或坐在古柏的樹幹上吃零食。滿地黃褐色的老葉,窸窸窣窣地抖成一團。
令人稱奇的是,它的根部居然成了其他植物的“沃土”。一些小灌木、雜草,密密匝匝在根部生長起來,濃密的枝葉鬱鬱蔥蔥、生機盎然,酷似抬眼張望的活生生的龍須。有幾枝灌木的枝杈上竟結出了鮮紅的小果實!而那樹根上竟是滿目的綠,茁壯而新鮮的灌木叢從仰入天空的根部生長起來,飽滿而生機勃勃。就好像一隻褪去斑斕的鳳凰,在心靈的烈火中,重生了!
誰都能看到一棵枯木的年輪,可有誰能夠認識到歲月裏包含的秘密呢?
暴風一陣狂亂
我被連根拔起
成為悲烈殉難的勇士
蒼白的樹幹
皮已被剝蝕
隻剩下哭天的無力
在山坡上醞釀
風雨裏思索
痛定思痛決不回避
終於能夠不哭
把哀傷化做呼吸
風霜雪雨敲擊著生命的鍵盤
該放棄的放棄
正好無牽無掛
用新綠將希望抓住
蒼天大地啊
我終於完成頭與腳的換位
從根上重生
“腐木更新”可稱得上是柏樹王公園的一絕。
在我眼中,每棵樹都是一個生命。它應當在經曆早春的抽條發芽、盛夏的遮天蔽日、秋天的果實累累、冬天的落葉歸根這樣的符合生命規律的起伏中成長,順其自然地完成生死之道。也隻有這樣的生命才是完美無缺的。而那種在生命的進程中被粗暴地折斷、被無辜地摧殘之後的非正常死亡總是令人惋惜、令人哀傷。我們知道,世上沒有永恒的事物,過程才是重要的。
所謂生存,對於一棵樹來說,無非從種子到死亡的全過程。
我們經常感歎生長在山崖上的樹。
樹的生命,好像就是為了專門對付艱苦、對付寂寞、對付危險而完成的。當麵對艱苦環境的時候,首先必須把自己所有的根須動員起來,齊心協力,牢牢地、緊緊抓住腳下的每一塊石頭。同時還要順著那些細小的縫隙尋找土、尋找水,保證生命給養。它們的生存環境往往是和危險伴生的,山石滾下來,會把它們攔腰砸斷;風暴突襲,會把它們連根拋起。它們的生命就像一艘海上漂浮的小船,每一場風暴襲來,都是一次生與死的考驗。
樹的一生,好像就是專門為了給人類生存的自然環境增添綠色的。試想一下,倘若地球上連一棵樹都沒有的話,人類生存空間將是多麼的蒼白。
樹的一生,好像就是專門為了給人類生存的空間製造氧氣的一生。地球上所有的樹都有一個共性:白天吸納二氧化碳氣。試想,人類若是呼吸不上新鮮的氧氣,還能繼續生存下去嗎?
在感謝樹的頑強、感謝樹的無私貢獻的同時,人類不該為保護它們多做點什麼嗎?
當地球上的人一代一代地死去時,它卻依然活著,百年千年地活下去,從一粒種子發芽到長成巨大的樹。當高原上秋風蕭瑟黃葉紛落、白雪皚皚萬木凋零時,隻有它和這片古柏兄弟們依然鮮綠,給山給林給自然帶來生機和希望。在一切的地球生命中,似乎隻有古柏是永恒的,因為它是與大地共生共存的自然之子。
客觀地講,人定勝天是句大話。海嘯、地震、火山、洪水……人類能把哪樣征服?很多時候,我們麵對災難無能為力。因此,我們隻有盡量去了解、順應周圍的環境和事物,才能離災難和痛楚遠一些,讓自己生活得安定些、舒暢些。
對於天災,我們隻能是順其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可以肯定,這棵千年古柏的命運是悲慘的,我們對它也隻能報以苦澀而感傷的惋惜。但人類可以保護,可以以積極的態度保護自然界賦予我們的一切生命。這一點是人類、是每個人應盡的天之責任。就拿這棵古柏來說,風暴來臨之前,管理者就不可以用木柱把它支撐一下嗎?把它支撐一下能花多大的資金和精力?再者說,它被風暴吹垮了,應當引起管理者的警惕,由此及彼,應當趕緊把另外一些處於柏林邊緣的古柏支撐起來,以免發生類似事件。這一點,能否做到?
由此,我聯想起前些年和近幾年發生的一些與保護文化遺產相關的事。
大約是二十年前吧,“人類建築王冠上的鑽石”紫禁城裏也經常安燈走線、布景設陣,調集上百乃至上千的人馬在皇城裏一通“遠全中近特,推拉搖移跟”。拍攝的結果是“遺產”遭到或多或少的損壞,而這些個影視作品卻因為在“遺產”上拍攝而賺名獲利,賺得盆滿缽溢。大約是七八年前吧,長城也“有幸”做了一回摩托車的“障礙”,成千上萬人擁上長城,踩垛子踏城磚,爭先恐後目睹一個不要命的混蛋車手開足馬力從長城城頭飛過。飛的時候人們為他捏把汗,飛過去了人們又為他歡呼喝彩。可是,怎麼就沒有人為腳下長城的命運擔心,為保護遺產叫停這樣的表演呢?或許,事後組委會會給遺產管理者一些經濟補償,可在事實上,被破壞的遺產是不可修複的。這是由遺產在科研和文化價值上的獨一無二、不可替代、不可再現的性質所決定的。任何人為的破壞都會給遺產脆弱的生態環境帶來無法彌補的損失。這些常識,某些遺產的管理者不應該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