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叫阿那克薩卡斯的詭辯家用另一種方式安慰亞曆山大。他一見亞曆山大傷心哀歎,便哈哈大笑,接著大聲喊道:“看呀!這就是亞曆山大,全世界都在注視著的亞曆山大,就這樣躺在這裏,像個奴隸似的哭泣。難道你沒有聽說,宙斯的旁邊坐著公正嗎?不論宙斯辦什麼事,都要和公正一起辦,因而宙斯辦的一切事都是公正的。這也就是說,一位偉大的國王,其所作所為,不僅國王本人,而且全世界都應當認為是公正的。聽了這樣的話,亞曆山大得到很大的安慰,心靈平靜了。但阿那克薩卡斯的話,在有些人看來,是赤裸裸的阿諛之詞。亞曆山大欣賞這樣的話是一種不好的兆頭,一種專製的預兆。如果按阿那克薩卡斯的話來評價國王行為,那麼,不論國王幹什麼,怎麼幹,大家都隻能說他做得對。
克雷斯和亞曆山大的衝突並不是個人之間的衝突,而是兩種觀念的衝突。克雷圖斯攻擊的不是亞曆山大個人,而是他逐漸擁有的無上的專製權力,是他逐漸拋棄馬其頓和希臘的傳統的行為。他不滿的是馬其頓的王權變成了亞曆山大個人的王權,像希臘人過去說波斯那樣,所有的人都成了國王的奴仆了。而亞曆山大所要維護的卻正是他個人的絕對權力,東方式的專製權力。實際上,要統治他的亞曆山大帝國,沒有這種專製權力是不行的。古代的一切大帝國無一例外,都是專製的、集權的。亞曆山大這樣做,在一定程度上,是適應了現實的需要。帕米尼歐父子和克雷圖斯被殺,說明維護舊傳統的貴族勢力失勢了。
在專製權力下,阿諛之風必能盛行,奸邪諂媚之徒也會大售其奸。但有一個人卻表現得與眾不同,大唱反調。這個人就是亞曆山大的老師亞裏士多德的侄子卡利西尼斯,他的不受約束的生活方式招來許多人的嫉恨,他們說他踱起方步來,就像在成千上萬人中隻有他才是自由人似的。他對凱洛尼亞戰役的評說也招來了馬其頓人和亞曆山大本人的不滿,他說,這次戰役腓力之所以獲勝是由於希臘人內部的派別之爭,他還援引這樣一行詩:“天下紛爭日,賤民也稱王。”他的話使亞曆山大很生氣。但他仍不約束自己,他時不時還對亞曆山大援引阿基裏斯對赫克托耳說的話:“遠比你勇敢的人帕特洛克勒也會死的。”他這樣說可能是好心,提醒喜歡冒險的亞曆山大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但聽在亞曆山大耳裏可能就成了另一種意思了。
亞曆山大和卡利西尼斯的矛盾在關於是否應向亞曆山大行跪拜禮的爭論中激化了。
公元前327年春天,亞曆山大和羅克珊娜結婚不久,在巴克特拉舉行了一次不同尋常的宴會。亞曆山大讓出席宴會的人,就要不要向他行跪拜禮的問題,談談自己的意見。阿拉克薩卡斯搶先發表自己的意見。他說,承認亞曆山大是神遠比承認狄俄尼索斯和赫拉克勒斯是神更合理,因為狄俄尼索斯是底比斯人,和馬其頓沒關係,而赫拉克勒斯也隻是因為是亞曆山大的父親,才和馬其頓有關係。馬其頓人把自己的國王當神崇拜是天公地道的,因為百年後,馬其頓人是一定會尊亞曆山大為神的。既然這樣,生時奉他為神不是更合適嗎?由於會前就安排好了,立即有許多人表示讚同,主要是那些顯赫的波斯和米地亞貴族、大臣,而且他們就要在宴會上向亞曆山大行俯體膜拜的大禮。但是大多數馬其頓官員卻對阿拉克薩卡斯的話很反感,沉默不語。這裏有一個觀念問題。波斯人把俯體膜拜看成是表示尊敬的舉動,而並不一定是在神化某個人,但希臘人卻隻在敬神時才行俯體膜拜的大禮。因此,希臘人卡利西尼斯站出來,發了一通長篇大論,酣暢淋漓地批駁阿拉克薩卡斯,他說,凡人所應當受到的尊崇和神所應當受到的尊崇是不同的,有清楚的界線的。最主要的區別就在於習慣上,人在神前匍匐禮拜以示尊敬,為了敬神,我們還可以在他們麵前跳舞、唱讚歌。對一些神可以這樣去崇拜,對另一些神又可以那樣去尊敬。我們對英雄的崇拜也可以各有不同,但不能和對神的崇拜相提並論。因為,如果我們把二者混淆起來,用過分的禮拜把一個凡人捧上天,就等於用敬人的方法去敬神,就是把神貶為凡人,使神受到不應有的侮辱。假如有一個老百姓用不合法的手段取得了某種權利,要求人們對他像對王那樣崇拜,我想亞曆山大一定一刻也不會容忍的。同樣,如果一個凡人享受神才能享受的禮拜,或者允許別人這樣崇拜他,神也會發怒的。卡利西尼斯提醒亞曆山大,他雖然是公認的了不起的人物,勇士當中最英勇的勇士,國王當中最偉大的國王,統帥當中最英明的統帥,卻是腓力的兒子,是作為立憲君主,而不是作為專製暴君進行統治的。請他不要忘記希臘,他是為了希臘,才不避艱險,遠征異域,把亞洲並入希臘版圖。他問亞曆山大:“當你回希臘之後,你準備強迫全人類最愛自由的希臘人在你麵前匍匐跪拜嗎?還是打算豁免希臘人,而隻把這種汙辱強加在馬其頓人頭上呢?或許,在這個問題上,你想把全世界分成兩半,叫希臘人和馬其頓人把你當人崇拜,隻叫外國人用這種外國方式把你當神崇拜呢?”
卡利西尼斯說出了大多數馬其頓人想說而沒說的話,他們聽了很高興,亞曆山大卻十分生氣,但卡利西尼斯說得有理,同時也顧忌大多數馬其頓人的情緒,亞曆山大還是下令馬其頓官員以後無需向他匍匐禮拜。亞曆山大此令一出,一片沉寂。但隨後波斯籍的官員卻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走到亞曆山大麵前匍匐禮拜。而亞曆山大的一名近衛卻在一旁嘲笑一個波斯人俯拜的姿態難看,亞曆山大雖很氣憤,卻也沒有和他計較。
事實上,問題並不是要不要奉亞曆山大為神,亞曆山大早就把自己看成神了,他不是把自己說成是宙斯、阿蒙等大神的兒子嗎?大神的兒子不是神也是半個神,馬其頓人不是也愛說亞曆山大是神的兒子嗎?不過,在亞曆山大那個時代,希臘人是常把一些顯要人物或英雄與神並列的。他們對神的崇拜和後來宗教中對神的崇拜是不同的。當這個問題在雅典討論時,德摩斯提尼說:“要是亞曆山大自己高興,就讓他做宙斯和波塞東的兒子吧。”這可能是希臘人對這一問題的具有代表性的態度。
但是,希臘人、馬其頓人可以奉亞曆山大為神,卻不願意奉他為擁有絕對權力的專製君主,而亞曆山大之所以學習波斯宮廷的那一套禮節,要臣下對他行跪拜禮,可能有使自己有了神的外在表現的用意,更重要的是要強化自己的權力和地位,使自己成為像波斯國王那樣的專製君主。卡利西尼斯說,馬其頓是個立憲君主製國家,而不是一個專製君主國家。這可能反映了馬其頓人、特別是馬其頓貴族的觀點。而這正是亞曆山大所要改變的觀念。亞曆山大在當時要進一步神化自己可能主要是形勢的需要,是當時政治和軍事的需要。當時,亞曆山大在政治和軍事上都處於一種困難境地,外部遭到敵人的頑強抵抗,有陷入遊擊戰的泥坑而不能自拔之險,內部出現了最重要的將領的“叛變”、最有戰鬥力的部隊的嘩變,有眾叛親離之慮,在這種情況下,他需要神化自己來堅定部下對自己的信心,來排除各種離心力,根除臣下的不忠和叛變。也就是說,形勢,或者說,時代需要他正式成為一個專製君主。
不久之後,發生了一件亞曆山大的一些年輕侍從陰謀謀殺亞曆山大的事件,牽涉到卡利西尼斯,甚至有人說這個陰謀是他策劃的。但並沒有什麼證據證明他參加了這起陰謀,他是被誣陷的,也有可能是亞曆山大要借機除掉他。
按照腓力的規定,凡馬其頓的貴族的子弟,一到青年時期,都要服侍國王。他們要緊隨國王左右;國王外出,他們要為國王牽馬,扶國王按波斯方式上馬;國王狩獵,他們要陪獵;國王睡覺,他們要擔任警衛。在亞曆山大的這樣的一些青年侍從當中,有一個叫赫摩勞斯。他喜愛哲學,曾拜卡利西尼斯為師。有一次,他陪亞曆山大打獵,一隻野豬向亞曆山大衝過來,他搶先衝過去,一槍就把野豬刺倒了。亞曆山大慢了一步,連刺一下的機會都沒撈到。亞曆山大發火了,讓人當著赫摩勞斯的那些小夥伴的麵鞭打他,並叫人把他的馬牽走。
赫摩勞斯認為這是奇恥大辱,亞曆山大欺人太甚,此仇不報,他誓不為人。他說服了他的幾個親密朋友和他一起行動。他們準備在他們當中的一人值夜班當警衛時,趁亞曆山大入睡後把他幹掉。
但事出意外,他們準備動手的那天晚上,亞曆山大一晚都沒睡覺,喝了一夜酒。
第二天,同謀者中的一個把他們的密謀告訴了他的密友,這個密友又告訴了另一人,最後,整個密謀都被托勒密知道了,托勒密報告了亞曆山大,亞曆山大就下令把所有參加這一陰謀的人都逮捕了。
據說,赫摩勞斯被捕後,一口承認陰謀是他搞的,因為任何一個生來就自由的人是無法忍受亞曆山大的傲慢狂妄的,他還列舉了亞曆山大所做的種種壞事:菲羅塔斯如何蒙冤而死;他的父親帕米尼歐和其他一些人如何被非法殘害;酒宴上如何殺死克雷圖斯;把自己打扮成米地亞人的樣子,下令在他麵前行跪拜禮;常常狂飲昏睡等等。他還說,他就是因為無法忍受這一切,才打算解放他自己,同時也解放所有的馬其頓同胞。這一陰謀本來和卡利西尼斯無關,但是,另有一說,說陰謀者供認他們是在卡利西尼斯的教唆下搞的。大多數史家都認為這是不真實的。亞曆山大厭惡卡利西尼斯,而赫摩勞斯又和卡利西尼斯來往密切,便認為這種壞事必然和卡利西尼斯有關。赫摩勞斯和他的同夥就在審判會上當場被用石頭砸死了,而卡利西尼斯的結局,有好幾種說法,而且這些說法都出自事發在場的知情人。一說他是帶著腳鐐遊街示眾後病死的;另一說他是被嚴刑拷打後絞死的;還有一說說他被關了好幾年後,最後在印度被亞曆山大下令釘死在十字架上。
卡利西尼斯是個文人,他的地位遠不及帕米尼歐,也不及菲羅塔斯和克雷圖斯,但他是亞曆山大的老師亞裏士多德的侄子,亞裏士多德是當時聲望最高、影響最大的學者。他對亞曆山大處死他侄子一事一直心懷怨恨,他的這種情緒影響了當時和以後的一些文人對亞曆山大的評價。他們往往把亞曆山大說成是開始是個非常好的偉大國王、天神之子,而後來卻變成一個殺人如麻的暴君這樣一個前後完全不同的人。
的確,在巴克特裏亞和粟特的三年裏,亞曆山大充分展現了他性格的多樣性,我們從他對反叛的巴克特裏亞人和粟特人的殺戮,對整村整村青年的屠殺,從他毫不留情地殺害他的副手、他的大將、他的兒時的親密夥伴、他的恩人或老師的親人,可以看出,他和許多帝王一樣,有殘暴的一麵。不過,他的殺戮都是為達到一定的目的而采取的一種手段,事實上,亞曆山大從一開始就是恩威並重,他毀滅底比斯,但對雅典卻多次顯示他的寬容,他毀滅推羅,卻善待投降者,甚至讓他們留任原職。他殘酷地處死了比修斯,但對同樣進行反叛的歐克西亞提斯和科瑞尼斯卻十分寬容,讓他們留任原職,管轄原來的地區。發威和施恩都是為征服服務的。他的遠征,的確就是不斷的殺戮,但把他當成解放者歡迎的,不僅有希臘人、埃及人,也有其他民族的人,他們歡迎他把他們從波斯暴政下解放出來。遠征不僅是殺戮、破壞,遠征也是當時社會發展的催化劑,亞曆山大正是要通過遠征建立一個新社會,一個新世界。他已明確向被征服地區的人民表示,隻要接受他的條件,凡是想和平生活的人都會得到和平和繁榮。他不隻是破壞,他還在建設。他大興公益事業,發行統一貨幣。他建立了不少城池,還擴大了一些原有的城市,這些城市不僅起了殖民和要塞的作用,有的還逐漸成為經濟文化中心,成為希臘文化的傳播地。為建立統一的大帝國,他打破民族的界線,任命了大批異族人負責重要的行政職務,招募了成千上萬的亞洲人加入他的軍隊,其中大部分是波斯人,也有其他民族的人。他有時還穿上波斯服裝,他娶了個亞洲姑娘做妻子,他要顯示他是一個世界帝國的國王,而不僅是馬其頓的國王。但是他這一征服世界、建立統一的世界帝國的意願是和希臘人馬其頓人的意願相左的,這也是內部矛盾激化,以至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他的戰將、夥伴、親信被殺的悲劇的根本原因。他的一些戰將、夥伴、親信被他處死,看似偶然,是亞曆山大殘暴衝動的結果,其實含有一定的必然性。因為他們都不讚成亞曆山大去征服全世界,去建立世界帝國。亞曆山大要實現自己的理想就必然要清除他前進路上的各種阻礙,也必然要樹立自己的絕對權威,必然要神化自己,必然要使自己成為專製君主,這些人的被殺,就成了很自然的事了。
有人說,亞曆山大在建立他的帝國過程中,追求的是各民族的融合,在他頭腦中並不存在是使東方希臘化或者使希臘人、馬其頓人野蠻化的固定想法。這可能有點抬高亞曆山大了。他是作為征服者進入原波斯帝國的領土的,他基本上也是以征服者的身份進行統治的,他所征服地區必須接受他的條件,才有安寧和和平,當然,為了統治的需要,他的確不僅大力擴散和傳播希臘文化,也非常注意吸收其他文化,並加以利用。在宗教信仰上,他是有把不同的崇拜融合在一起的意圖,例如,他把埃及的阿蒙神和希臘人的宙斯合而為一,他既是宙斯之子,又是阿蒙之子。他也不排斥其他崇拜。在亞曆山大時代,在宗教信仰上並沒有強烈的排它性。古代基本上都是這樣,我們中國人的宗教信仰也一直是沒有強烈的排它性和惟一性的。在風俗習慣上,他也不排斥其他民族的習俗,他穿波斯服裝,提倡波斯禮節,按波斯儀式娶妻,特別是他提倡不同民族之間的聯姻,真有點民族融合的趨向。在統治方式上,他也保留了許多波斯帝國的原有的統治方法,他甚至在宮廷禮儀上也要完全采用波斯的那一套。他的官吏隊伍是多民族的,他的軍隊也成了多民族的。他的這一些做法,雖然可能隻是為了適應軍事和政治上的需要,但也反映了他對世界的一種新態度,這種態度完全不同於希臘人一貫的態度,不同於他老師亞裏士多德的態度。他曾經形象地表述他的這種態度。他說,把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就像在宴會上眾客人輪飲的大酒杯,是他為國王者的職責。顯然,他是有把世界連成一個不分彼此的、有共同利益的新世界的夢想的。他所鼓勵和提倡的聯姻和風俗習慣的交流可能是通向他的新世界的一條重要途徑。400年後,普魯塔克回顧這個問題時還充滿激情地說:“啊,澤爾士,愚蠢的家夥,白費了那麼大的力氣要架橋把達達尼爾海峽聯通!一些聰明的國王把亞洲和歐洲聯在一起的辦法,不是靠船隻和木筏,而是用聯姻手段和對子息的共同的親情。”
普魯塔克對亞曆山大穿波斯服裝一事也極力讚揚,他說:“獵取獸類的獵人用鹿皮裝扮自己,獵取鳥類的獵人用羽毛裝扮自己,穿上紅衣服就要當心別讓公牛看見,穿上白衣服就要當心別讓大象看見,因為這些顏色會驚動它們,激怒它們。當一個國王要軟化並馴服像動物一樣執拗的、準備決一死戰的民眾,便產生了一個念頭,披上他們傳統的外衣,采用他們通常的生活方式以平息他們的怒氣,抑製他們的發作。把他的親密行為說成惡意,把他的理智個性說成殘暴簡直可以說是一種罪過。簡單地改變一下製服便和亞洲取得一致,難道我們不應該讚賞他的這種高明嗎?在他用武器的力量征服了軍隊的同時,又用穿衣服的方式贏得了人心。”
我們在巴克特利亞和粟特看到的亞曆山大的確是冷酷無情的,但也是理智的,他的冷酷是達到他的目的、實現他的夢想的一種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