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3 / 3)

風吹著枯枝敗草,吳珍那歎息般的聲音又在空中回響:“天明,我愛你,愛你!”

天明向她的墓碑深深地鞠躬,然後悄然走了。她那雞心墜正貼著他的胸口,那就是她的靈魂在向天明的心娓娓訴說。

下午,他去了魏旭之家,向剛剛可以自己走幾十米路的老爺子告別。並且把自己房門的鑰匙交給玉敏,說假使她們願意去住,便住在那裏。假使不住,隔一段時間去整理一下就行了。

晚飯前,他到了袁家。師母按照北京人的規矩,給他吃一頓送行的佼子。

靜雅坐在他對麵。兩人誰也不說話,隻是默默地吃飯。靜雅不住地給他夾著熱餃子,又趁媽媽沒有看見塞給天明一個小錢包——那裏麵有二百塊錢,還有一封信。

天明看看她。她輕聲說:“一點兒錢,你留著用。”

“不,我有。”天明又把錢包在桌上推過來。

“我求你,拿著。”靜雅幾乎要落淚了,把錢包又推過去。這時候吳一萍端著一盤新煮好的餃子走進來,天明隻好把錢包收起來。

吃過晚飯,天明就要走。師母還要留他,讓他等等袁亦方。靜雅以為天明是去向倩如告別,就不無痛苦地勸住了母親,讓他去了。

天明前腳離家,袁亦方後腳回來。他詫異地問靜雅:“天明上哪兒去了?怎麼坐一O五路奔西單那塊兒去了?”

“一O五路?您看清楚了?”靜雅問。

“我剛要叫他,他就上了車。”袁亦方說,“靜雅,也許我又不該說。可你也太矜持了。天明是個很好、很值得愛的人,你不要再放過一個愛你,你又應該愛的人。”

“您別說了。”靜雅攔住父親,抓起大衣和圍巾跑出門去。

她知道,葉倩如住在月壇附近。倘若去看她,天明應該乘十三路汽車。他為什麼乘一O五路電車呢?那是去西單方向的車呀,難道他是去買東西,還是去追尋舊日的蹤跡?因為她知道,吳珍曾經想買一件白色的鏤空花編結的毛衣,汽車開到西單商場,吳珍卻不去買了,而是愣愣地瞧著西單商場門前人行天橋出神,想起她小時候跟姑母到這地方遛彎兒走迷了路,想不到現在變化如此之大。天明有一次談到這件事(那是在吳珍死後),一麵失神地讚歎吳珍沉思往事時的神態是那麼動人,一麵抱恨地說,吳珍到死也沒有穿上一件丈夫給買的衣服。他一定是到西單商場去了,去那裏購買那件毛衣,去那裏追憶死去的吳珍。

天已經黑了。陰沉沉的夜空沒有一顆星,隻有不太冷的風吹動著街樹幹枯的枝條。

商場裏人真多。鼎鼎沸沸的人聲,挨肩擦背的購物者的海洋,使得靜雅不得不象躲避巨浪的小船彎彎曲曲地航行。好容易到了賣毛衣的櫃台前,又見裏三層外三層的顧客,都伸著手要求售貨員拿取他們喜愛的毛衣。哼,還說生活不好呢,這些年,鈔票好象都長了腿,總是想跳出衣袋奔向商店。

靜雅擠到櫃台前,耐著性子問道:“同誌,麻煩您一下,剛才有沒有一位高個子男同誌買走一件白色毛衣?”

“不知道,人這麼多誰看得清楚?”女售貨員回答。

“您想想?”

“沒工夫兒。找人上派出所!”

靜雅沒詞兒了,悵然地吐了口氣。一位中年男售貨員看看她說:“好象有一位。半小時以前吧。他買了就走,好象有什麼心事。”

“謝謝,實在太感謝您了。”靜雅說。

“沒什麼。”

靜雅又急匆匆趕出商場,在附近的人群裏找來找去。唉,在這茫茫的人海裏,尋找自己失落的愛,正如在沙灘上尋找一顆石子。

她悵然若失,抹一把額角細小的汗珠,茫然地踏上人行橫道的天橋。

下雪了。一片片輕柔的羽毛似的雪花在燈下飄擺。先是落葉一樣遲遲地不願降落到地麵,在空中依戀地飛旋。接著,成團成團的雪花迅疾地落下來,無聲地墜向地麵。

靜雅站在天橋中間惆悵地喘了一口氣,仰起頭,讓冰涼的雪花潤澤一下發熱的臉。她低下頭,驀然看見白天明站在一家商店櫥窗前正仰望著天橋。櫥窗裏明亮的霓虹燈映照著他高高的個子,肩頭積下了一層潔白的雪花。

真是“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啊!

靜雅抓住圍巾,心砰砰地跳起來。她想叫他,喊他,她想跳下去,奔過去,撲到他的身邊,喊出自己的心聲:“天明,我愛你,愛你!”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卻沒有動。她的腳沒有力氣把她載向自己的幸福。

天明提著小小的皮箱,仿佛也看到了她,在那飛舞的雪花中,他呆呆地立著,凝望著天橋。

他在看什麼?也許,從那天橋上走下來一個身穿紫薄呢大衣的身影?瀑布般流瀉的黑發映襯著潔白美麗的麵龐。她正踏著晶瑩的雪花向他走來,走來。那歎息般的聲音,在飛雪中回蕩:“天明,我愛你,愛你!”

他們就這樣長久地站著、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