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寒槍的小屋,怎麼接待得了自己住一幢小樓的已經豪華慣了的吳珍呐!她是可憐的。她的心也是讓人敬重的。然而,她還是可以不必回來。唉,你,為什麼要歸來呢?……還是想想該怎麼收拾一下這小屋吧,起碼,要讓它幹淨、溫暖一點兒。
他開始打掃房間,把壁角的蛛網連同舊家具——這些都是父親買下的——上麵的灰塵都掃落下來,又撤掉了寫字台和沙發上的舊罩布,準備去洗一洗。明天,大約幹得了吧?要不要去買些新的?他拉開抽屜,數一數那裏的錢隻有一百多元。這筆巨款無論如何是不夠接待一位美國回來的朋友的,何況還是位女士。
他正在打掃,聽見院門被拍得啪啪地響。
他走去開門。原來是葉倩如,她身後停著一輛三輪摩托汽車。車裏裝著一張席夢思床,還有一些雜物。
葉倩如什麼也沒說,隻是笑著請司機同誌幫忙把床抬到屋裏去。
她謙和的微笑,美麗的身姿,很有風度的談吐,一定潤澤了青年司機的心。他慷慨地跳下汽車,以一種騎士的氣概,幫助白天明把床抬進屋子,又返回去拎進幾個大包裹。熟悉社會民情的行家告訴我們,要去買東西,男售貨員處應當派姑娘去采購,年輕女售貨員當櫃,便要派出瀟灑的青年男子完成任務,這多半會不辱使命的。據說,這是弗洛依德學說的實際表現。那司機一定信奉這學說,他不但熱情地幫助搬東西,還向葉倩如祝賀,微笑著說:
“大姐,要結婚了?這可得要好好兒祝賀您二位。”
葉倩如莞爾一笑,點點頭說,“回頭請您吃喜糖,過幾天請您來玩兒。”好象真有這麼一回事。
白天明隻好請出兩可之間的“唔”字,又似點頭又似搖頭地動了幾下腦袋。
熱情的司機走了。屋裏又隻剩下葉倩如和白天明兩人。
葉倩如什麼也不說,用頭巾包起她的黑色波浪,戴上從抽屜裏找到的一個大口罩,挽起袖子打掃起屋子來。
“你這張破床抬到外屋。你睡在這兒。”她指揮著白天明,“席夢思放這兒。她的照片呢?那張大的,站在楓樹下的那張,拿來,裝到鏡框裏,掛在床頭,讓人一進屋就瞧見。她可真漂亮,不象那麼大歲數,看上去比我還年輕似的。你這個人傻有福氣,跟你在一塊兒,也沾點兒光。拿來呀,把你這女神像掛上。鋪上新桌布,還有沙發罩兒,在包袱裏。小包袱。大包袱裏是新被子。讓人家闊小姐睡你的被子?昨天我一躺下就聞見臭腳丫子味兒,還當醫生呢!花兒,塑料花兒,插到瓶子裏,擺到茶幾上。明兒我再買鮮花兒。她什麼時候到?我也到這兒來。你甭管。不讓來也來。去,有爐子嗎?安上。安到外屋,讓煙筒從裏屋過。人家那兒有空調,你呀,爐調吧。看看,這張畫掛正了沒有?這是人家送給我的,借給你掛著。送給你也行。不過,……哎哎,說呀,正不正?”
她跳下椅子,拍拍手,從小提包裏取出一個存折和一疊現款,說,“拿著。這是我攢的。買東西花了點兒,可還有千把塊。這點兒錢也拿著。不能花人家的錢。她再闊也是客人,別讓她覺著你小氣。去去,買點吃的回來,饅頭、麵包都行。昨天的菜沒吃完,我熱一熱。去呀,哎呀,什麼你的我的,今天我願意!”她抄起一把雞毛撣子,朝白天明比劃著,儼然是個能管住丈夫的妻子,“去,買去!”
白天明隻好走了。他一走出門,葉倩如就趴在席夢思床上大哭起來。
女性是偉大的。世界上倘使沒有了她們,便沒有了清潔、美與秩序,生活也便顛倒了。整個人類社會都是女性的乳汁和雙手培育創造的。她們溫存的肩膀扛起來的遠不止於半邊天。
當夜晚降臨的時候,這兩間小屋已經煥然一新,而且飄溢著熏衣草的芳香。這是倩如買來的外國婦女常用的香水,她把半瓶子全灑到地上,淋到家具上、被褥上,她幹那些她認為應當幹的事,從來不含糊,從來是大手麵,仿佛腰纏萬貫。那一瓶香水兒就八塊多錢。她買了三瓶,一瓶給自己,一瓶擺在天明裏屋的“梳妝台”上,另一瓶一半賑給大地,另一半賜給自己的內衣。她全身揮發著傳送四裏半的香氣,眼睛裏卻流泄著悲哀和期待。
吃完晚飯,她生著了爐火,小屋變得溫暖而舒適。她站在屋門口,環視四周,長歎一聲:“多好哇!可惜,是為別人……”她看看天明,顫抖著聲音:“你來!”
天明走到她身邊,看著她。
倩如輕聲說:“她真的要死了嗎?多可怕。原諒我說過的話,我並不想罵她。”她扭過身,走向外屋的門,又回頭指著天明,命令中帶有悲戚的味道:“你要好好兒地待她!”說罷,她一甩門,“咣當”,走了。
“咣咣咣”,一陣敲門聲把白天明驚醒。他看看表,才六點鍾,天還沒有大亮。誰呢?這麼早來?
他披上衣服,起來去開門。
葉倩如夾著一股冷風衝進院裏。
“你還在睡呀?不打算去飛機場接你那女神啦?”她大聲問。
“還早呢。”
葉倩如不理他,自己走進屋子。看見白天明果然按照她的指示,睡在外間屋自己的舊床上,笑一笑說,“你倒是真老實。快洗臉,刷牙,我給你帶來一套衣裳。”
“什麼衣裳?”白天明一邊洗臉,一邊問她。
“你甭管,反正不是裝裹衣裳。呸!”她朝旁邊吐吐唾沫,自己又笑了。
天明洗漱完畢,倩如就從背包裏取出一套深藍色的毛料西裝,捏領提袖地給天明穿上。她把天明撥拉過來,撥位過去地審視一番,一拍掌,“真不錯,你架巴上這身行頭,還真夠帥的,難怪人家一等二十年,大老遠的從美國來找你。穿著吧,別讓人家笑話你寒酸。”
“哪兒來的這衣裳?”
“反正不是偷的。我猜的不錯。你有一米八一高吧?”
“正好一米八一。你怎麼知道?”
倩如站在天明身邊,仰臉看著他:“瞧,我的頭正到你的嘴唇,你比我高大半頭,我一米六六。實踐出真知嘛。”
天明看著她,剛要走開,卻不料她緊緊抱住自己,身體輕輕顫抖著,喃喃地說:“抱一抱我,我心裏發冷。我有個預感,也許,她會把你奪走。我恨她。可我又敬重她。她來死在你身邊。了不起!”猛地一推他,嚴肅地說,“我想了一夜,應該讓她活得長一點兒。她應當得到幸福,特別是在祖國。我不再攪擾你了。你們會得到我的幫助的。要我什麼我都給,我不是那麼自私的人。”
她閃開身,讓出屋門,輕聲說:“去接她吧。別這麼滿臉烏雲的,要笑,你一定要好好地笑。我給你們做飯。”
白天明感激地看著她,說:“你真好。”
“你呀,你真的還不了解我!”倩如說完,就走進裏屋。
白天明隻好走了。
他叫了一輛出祖汽車;開到機場。
十一月初的北京,街樹的葉子還沒有落光。黃的、綠的樹葉雜色紛呈,在晨風中一陣陣地發出對母枝的最後的呼喚。陽光象是巨大的聚光燈,把光柱掃向樹幹和樹枝,把它們的影子投射到大地的舞台上。汽車在平整的、撒著落葉的公路上疾馳,象去迎接那天邊的朝陽。
從美國飛回來的中國民航班機還沒有到,迎接親朋的人們在行李廳外麵的廈廳裏三三兩兩地交談,徘徊。
終於,帶著一絲朦朧的、柔和的女聲,在擴音器裏響起來,用中英兩種語言報告著從大洋彼岸歸來的銀鷹就要降落了。人們都圍向行李廳的門口。
機場上空,一架747寬體客機,從白雲深處歡叫著撲向地麵,機身上中國民航的徽號和周恩來手書的“中國民航”四個蒼勁、瀟灑的大字在自豪地閃光。
白天明的心砰砰地跳起來。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能一眼看出吳珍來。二十幾年的分隔,歲月一定使她變得難以辨認了。
飛機停在衛星廳邊。
旅客們開始出現在滑行的走道上。怎麼能看得清喲,迎接賓朋的人們,手臂、笑臉,遮擋住一切。何況,又離得那麼遠,那麼遠。
不,已經近了。如果迢遙的山水,都不能阻隔癡戀的心,時間與空間不能泯滅對故土的深情,那麼,這幾步路已經近乎無限小了。
天明終於在走進行李廳的旅客中看見了童建中,他挽著一位穿著翻毛大衣的女人,那女人的臉裹在厚厚的羊毛圍巾裏,隻有一雙眼睛在閃閃發光。那樣子很象是位老太婆。這是吳珍?別是童先生的母親吧?
白天明舉起手來,隔著玻璃窗,向裏招搖。他的心升到了喉嚨,堵住了聲音,他說不出一句話,眼淚也似乎湧上來,模糊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