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輛奔馳牌汽車停在水窪子胡同白天明家門口。一位穿西裝的中年男子,跳下車,在燈光下看了看門牌號碼,便舉起手敲門。
天明開了門,見是一位生客,便問,“您找誰?”
“請問,白天明先生是住在這裏嗎?”來客用很標準、但比較生硬的普通話反問他。
“我就是。”
“啊,太好了。我叫童建中,從美國紐約來,吳珍小姐托我帶點東西給您。”
“啊啊,請進,請進,童先生。”
童先生回身對汽車司機說:“先生,您能不能過一個半小時……”他看看白天明。
白天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著說:“假如童先生沒有別的約會,我希望您能多坐一會兒。”
童建中立即眉開眼笑,說:“我今晚沒事,是專門來看望您的。”又回頭對司機說,“那,就請您過兩個半小時,十點半左右來接我好了,可以嗎?”
司機點點頭說:“可以。十點半準到。再見!”
“再見。”
汽車開走了。白天明接過童建中的手提包,開了院燈請他走進院子。童建中站在院子裏,卻不進屋,而是環視著這個小小的庭院。
這個院子很小,除了四間北房,一間很小的做廚房用的東房之外,再沒有其他的可以稱之為建築的東西了。南麵是一道院牆,其實是另一個院落北屋的高大的山牆。西麵便是夾道似的門洞,一個小小的院門通向胡同。院子裏,栽著兩棵樹。一棵是丁香,另一棵也還是丁香。不過花色不同,一棵開雪白的花,另一棵卻是紫色的花。每年春天,當五月的暖風吹走頑固的嚴寒,這小院裏便首先綻開了紫色的丁香。一朵朵小花,仿佛仰起小喇叭,向著頭上的藍天,吹奏著生命之歌。紫丁香豔而不香,起碼沒有那麼濃鬱。白丁香卻不同了。它的花期稍遲於紫丁香,花朵也不嬌豔,可是當它默默盛開的時候,那醉人的芳香便從庭院中溢出,甚至可以飄滿胡同,引動得街坊四鄰都來賞花尋芳。白天明不在北京的時候,花也失去了主人,常常被人剪走花枝,以至於傘狀的樹冠,成了參差不齊的痢痢頭。現在,經過了白天明的一番修整,要好看一些。但,花期早已過去,隻有肥大的葉子掩映著黑棗核一般的種籽,一串串躲在枝頭。
童建中出神地望著小院,喃喃地說:“又見到了,又見到了。”
“童先生在北京住過?”白天明問他。
“嗯嗯。我是四川人,可生在北京。我家住在圓恩寺——,好象離此不遠。”
“對對,走十幾分鍾就到。”
“也是這樣一個小院,好象比它大一點,有八間房。院裏也有樹,不過是海棠。春天開起花來,很美很美的。記得有一年春天下了大雨,我把花瓣放在紙疊的小船裏,順著水溝流到街上。我光著腳,一直跟著小船跑……”童建中完全沉浸在兒時的回憶裏。
白天明默默地看他,不願破壞了他的回憶。
童建中歎口氣:“我十四歲離開北平,那是一九四八年秋天。從此一別三十四年。三十四年呐……”
“您以後可以常回來。假如您喜歡,而且不怕不方便的話,就到這兒來住。”白夫明說。
“哎呀,那可太好了。”童建中說,看著白天明,笑了笑,“可我的父親是國民黨右派,我本人在思想上也是反共的。而且,我還是美國的共和黨人。不過,我愛國,愛中國。我反對裏根總統的對華政策。所以,今年我不捐獻競選經費,還寫了封信罵他……”他停頓一下,“你不害怕嗎?”
白天明笑了,說:“您看呢?”說完,又反問他,“您呢,您不害怕?不怕來了回不去?”
童建中哈哈笑起來:“害怕我就不回來了。您一定是個共產黨員。”
白天明說,“可惜,我還不夠條件,雖然我一直想是。”他推開屋門,“請進。”
“奇怪,”童建中說,“您怎麼不是共產黨員呢?我在《光明日報》上看到了您的事跡。您那麼愛新中國,為什麼不是共產黨員呢?”
白天明笑得很自然,他說:“您回來住幾個月吧。假如您沒有偏見,並且有厲史家的眼光……”
“巧極了,我正是搞曆史的。我在那邊教書。”
“那好了,您自己會回答您自己的問題,用不著給您‘洗腦’——外邊不老是這麼說嗎?您也會愛上新中國的。”
童建中說,“我隻回來了兩個星期,可我承認您的分析。”他悄悄地說,“我已經愛上新中國了。在美國,我是親大陸派,崇拜周恩來和鄧小平。我寫過文章呢,在鄧小平訪美的時候。回來半個月,我成了狂熱的愛國者。多奇怪,我不讚成共產主義。我到現在也鬧不清,愛新中國和反共這兩點怎麼在我身上共生。”他搖搖頭,走進屋裏。
“對不起,屋裏很亂。”
“不比我在布法羅的住所更亂。”
童建中頗有興致地看著屋裏的一切,最有興趣的莫過於書櫥裏擺著的一個肺的模型標本。他吐吐舌頭,說:“上帝呀,這東西要是擺在我屋裏,我會每天失眠的。不不不,您別動。這是您的特點,留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