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三炮猛地給驚醒了。夢醒之前,他依稀聽見有人在院子裏咳嗽或說著什麼,他還能隱隱地聽到一些散漫的笑聲。他打了個冷顫,人就徹底醒了。三炮睜眼看時,發現眼前的提筐竟底兒朝天倒扣著。那些刀具橫七豎八躺在地上,連秀明下午送給他的那塊肉也不翼而飛了。三炮急忙從門檻上起身,與此同時,他的目光狐疑地越過那段歪斜的矮牆,一眼便望見有隻黑影正拚命往前麵的巷口奔跑,腳步聲踢踢踏踏傳得很遠。三炮的酒立刻醒了多半,一股無名火竄上胸口,他顧不上收拾地上的東西,也撒腳從院裏緊攆上去。
雖說許多年不在這裏生活了,可三炮對我們羊角村的每條街巷小道都非常熟悉,就像他能閉上眼,準確無誤地從豁開的豬腹裏取出那些心肝髒之類的物件。所以,當三炮在奔跑中看清了對方的走向時,他馬上做出繞道追趕對方的策略,因為他知道僅憑雙腳他不一定能攆上那個偷東西的賊人,況且他還喝了酒,腳底板綿軟無力。而跑在前麵的人回頭張望時也發現身後已沒有了動靜,自然就放鬆警惕慢下腳步,可萬萬沒想到,自己竟一頭撞上早就堵在他前麵的三炮身上。再想逃跑已來不及了,被三炮死死地薅住了頭發。
三炮也全沒有想到,抓在自己手心裏的竟是他,是紅亮,原來是這個小畜生!當下,他毫不客氣地扇了紅亮一記耳光。
紅亮的手裏還拎著秀明剛才送給三炮的那塊肉,正滴滴答答往下淌著血水,落在地上黑黑的一坨一坨,地上就生出許多深的坑洞來。三炮氣不打一處來:“下半晌我還跟你老子說要你做我的上門女婿呢,你狗日下的倒跑來算計上我了。”
紅亮抿著嘴唇,一言不發,黑眼珠子骨碌碌轉著。
三炮又照著紅亮的小胸脯搗了一拳:“你也不睜眼看看,太歲爺爺頭上都敢動土哩。”
紅亮終於開口了。
“我就是要拿你的東西喂狗!”
紅亮的胸脯一鼓一鼓地動著。
“狗日的吃了熊心豹子膽,我看你娃娃嘴再敢硬!”
“就說就說……我就要把你的肉扔給狗吃!”
“好好好老子讓你嘴硬!”
說著,三炮用力一拽,紅亮就跟隻羊羔子一樣被懸起來,腿腳在半空中亂擺,然後又重重地被摔在地上,他手裏的東西也叭的一下扔出老遠。
三炮不等紅亮從地上爬起來,早用腳底踩在紅亮的後背上。
“再叫一聲,看我不活活碾死你這小禿崽子!”
紅亮沒有哭,而是更加響亮地罵三炮。由於紅亮的身體是趴在地上的,發出的聲音含糊不清。
“三炮三炮……你是豬你是狗,你一家人都死光了,你還有臉皮去給地主家當女婿……你是天下頭號大畜生。”
三炮就再也聽不下去了,耳朵裏鞭炮爆炸一樣鳴響著,他一把從地上拖起紅亮,紅亮的雙腳在地上一蹬一蹬的,像一隻被突然擒住的兔子,土路上劃出兩道歪歪扭扭的印子。三炮把紅亮拖到那塊肉跟前,他蹲下來用一隻腿壓住紅亮,騰出手把那塊豬肉抓過來。然後,他用力撇正紅亮的臉,將那血糊拉茲的生肉塊硬往紅亮的嘴裏塞。
“狗日的我讓你偷老子的東西,讓你拿去喂狗,你今兒乖乖把它吃下去我就饒了你!”
紅亮急了,哇哇亂叫,嗓音沙啞,腿腳蛤蟆似的不停地掙紮。
紅亮瞅住時機猛地一下咬住了三炮的一根手指。三炮疼得嗷嗷的,像狗受委屈般地叫起來。那時,三炮隻顧了去看自己被咬痛的手指,卻沒有注意到紅亮把手伸進褲兜裏去。裏麵是紅亮剛剛從三炮的提筐裏偷來的一柄短刀,有六七寸長,是三炮專門用來剜苦膽割尿脬做一些精細活的。
等三炮再次憤怒地吼叫著,去扯紅亮的頭發擰紅亮的耳朵時,紅亮就出其不意地將手裏的刀子猛地刺向三炮的小腹那裏。三炮身子猛地向上一挺,蛇身樣僵硬住,一動不動了。隨即,紅亮看見三炮用手捂著小腹,身子忽然歪斜著趴在土路上。
紅亮從三炮的腿下扭曲著抽出身體,他看見自己滿手都是血,那些烏黑的血比蟲子爬得都歡實。紅亮的手頓時樹枝樣地抖了起來,再也停不下來似的。那把沾了血的短刀子在手裏一閃便滑在地上了。在片刻的愣怔之後,紅亮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慌亂地倒退了好幾步,隨後轉身拔腿飛也似的狂奔而去。腳步聲在冬日的村街裏傳得格外響亮,像一通密集的鼓聲不停追逐著他。紅亮越是拚命朝前奔跑,就越發感覺到那種無邊的恐懼一陣陣襲來,他簡直害怕極了。
一連兩天,秀明老師都沒能去小學校教書,可紅亮還是覺得日子一點兒也不好過。非但不好過,相反,好像有種度日如年的難熬。沒老師來上課,學生們就在教室裏猴模狗樣的亂竄亂叫,快活無比。隻有紅亮一個人心事忡忡的樣子,整日發呆。紅亮的腦子裏盡是鮮紅鮮紅的顏色在飛快地流動,飛舞。紅亮聽不清同學們在吵鬧什麼,反正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耳朵是盡是嘈雜聲。他覺得一班同學都變成了茅圈裏的黑頭蒼蠅,讓人厭惡。
今天好容易挨到了放學,紅亮頭一個就飛奔出課堂。這時紅亮才想起爹一早叮囑他,讓他放學後直接去秀明老師家吃飯。紅亮的神經緊繃繃的,每過一時一刻都好像要東窗事發了。許多人都朝著秀明老師家的方向走去,那裏吹吹打打的顯得很亂,死了人原本該悲傷,可好像是一次盛大的聚會。紅亮也踟躇地夾雜在人群裏。他一時完全失去了主見,像是被街上的人你一下我下拉著,朝一個共同的目標而去。又像是紅亮帶領著那些人,大義凜然,朝秀明老師家走。
來秀明老師家吃席的人群裏沒有三炮的人影子。這讓紅亮胸口那隻一直蹦噠著的小兔子稍微安寧下來。爹沒有工夫搭理紅亮。爹忙得滿地轉圈,支桌子,擺板凳,端盤子,給客人添茶水。秀明老師倒是走過來一次,隨便摸了摸紅亮的腦殼,把他拉到一個位子上,安頓他坐下來好好吃東西。
紅亮沒有說話,從秀明老師的臉色上看,她似乎並不知道三炮的事。這讓紅亮越發感到安逸無事似的。但紅亮還是會想起三炮,想起那把刀子捅向三炮時沉悶的噗嗤聲,想起那晚自己惶恐無助地跑回家,怎麼用清水慌亂地衝洗掉粘在手指上和臉上的斑斑血汙,一切的一切都是頭一次,新鮮而刺激的。
來吊唁的客人們三三兩兩地進帳房,找位子坐下。紅亮又是一陣緊張,身體顫懸懸地抖動,剛剛收攏的小兔子,又瘋野地從胸口竄到喉嚨裏跳個不停,好像那個血淋淋的家夥隨時都會出現在大庭廣眾。紅亮很警惕地朝四周看,朝帳房裏的每一個席桌觀望,並沒有發現三炮的行蹤。他忽然覺得心中一亮,那個該死的三炮肯定是來不了了,說不準這陣子正躺在家裏,死豬樣呻喚著呢,一副要放命的蠢相。這樣一想,紅亮情緒似乎又好了一點兒。可能……那晚他真的死了?紅亮很多次都在這樣想。這樣想的時候,腦子裏就會奇怪地蹦出幾個秀明老師教過的詞,比如:為民除害、死有餘辜。紅亮又因此變成無所畏懼的樣子,好像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等端盤子的人把饊子蒸饃肉丸子湯,還有茶水都一股腦擺上桌麵,紅亮毫不客氣地伸出手去,有種豁出去大吃一頓的樣子。可他剛剛抓過一片白麵饃,頭頂心猛地挨了一巴掌,嚇得他連忙縮回手指。是爹,他正用眼睛不滿地瞪著自己呢。
爹一把就將他從位子上拉起來,推推搡搡往帳房外去了。紅亮的心都快跳出胸膛來了,心想這下無論如何逃不脫了。可是緊張了半天,爹卻給紅亮盛來一碗肉骨頭湯,又塞給他兩個軟蒸饃,讓紅亮蹲在夥房外麵的一個旮旯裏吃。紅亮稍微愣了一會兒,就狼吞虎咽吃起來。心裏又想,管那麼多呢,就是死也要做個飽死鬼。等他吃完了,爹又過來叮嚀他趕緊去上學。紅亮終於如釋重負了地打了幾個飽嗝兒。他本來想說秀明老師請假,上不成課的,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紅亮想反正爹這一兩天沒有工夫管他,自己幹脆到外麵胡亂耍一下午再回家。
屠戶三炮的棉褲腰被刀子捅了窟窿,棉花從那裏翻湧出來,被血洇紅又變黑了,硬硬的一骨朵兒。其實,那刀尖刺進去不算太深,因為紅亮畢竟還小,手上沒有那麼大的力氣。
三炮一直沒有上衛生所,他身上的傷口很快就化膿了。那種腥臭的膿水像是從死豬腦殼子裏流出來的腦漿,把棉褲腰和棉襖子的兩隻前襟汙染得硬撅撅的。到了晚上,屋子裏就飄蕩著血膿交雜令人窒息的氣味,還有三炮痛苦的嗥叫,狼一樣粗礪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