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船夫曲——無極的荒原係列之一 第二章
窗外,雨絲兒不斷,滴到地上聲兒很脆,彈琴一般。地麵上的水流得像小溪跑出了河道,到處歡跳著。
整個嫩江都泡在雨聲、風聲裏。
七月雨是一篇不分段落的散文,偶爾有閃電的頓號,還有雷聲的韻腳。已經下了一天一夜了,還沒有停歇的意思。
我真為“嫩江人”擔心,快收麥了呀。
“這場糟糕的雨,一定使你心裏很著急吧!”我這樣問坐在對麵的鄭完植。
他轉過身,望了望窗外的雨,然後又麵對著我,搖搖頭,還笑了笑。全然是一副很不在意的樣子。
我納悶,這場連陰雨會使小麥泡湯的啊!
稍許,他離座站起來,關上窗子,雨聲風聲被隔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說:
“實話說吧,放在前5年,這雨非得把我們整得哭爹喊娘不可。現在呢,我們有辦法對付它了,雨就是下得再大,我們照樣可以把麥子收回來,而且能把糧食烘幹,不讓它發熱變黴。”
說畢,他又像剛才那樣笑笑,笑得很淡,但很鎮靜。不知為什麼我想起在海邊見到的“海碰子”就是這樣笑的。
我是從八百裏秦川的農家小院裏走出來的,我深深知道“靠天吃飯”給農人們心上投下的巨大的、深沉的暗影,那種望天興歎的無可奈何的痛苦滋味我作為農家子弟是品嚐過的。莊稼需要雨,你望酸脖根它就是滴雨不落;收割季節需要豔陽高照,老天爺偏偏大雨連降,辛苦一年用心血汗水培植起來的麥海,被殘酷的風雨吹打得伏倒一地收不回來,或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雖然收了一些也因為無法晾曬、打碾而黴在場院。無可奈何呀,實在無可奈何!
於是,就有了一個這樣畸形的名詞:豐產不豐收。我們家鄉人這麼歎息,“嫩江人”也這麼歎息。“靠天吃飯”是障礙農業發展的一塊毒瘤,是折磨莊稼人靈魂的黑色長鞭!
可是,鄭宗植,你有點特別。當綿綿的大雨降臨到你們幾十萬畝金色的麥田裏時,你竟顯得如此超然、輕鬆!我問你是什麼支撐著你這種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都不能理解的出奇的悠然自得?你是帶著幾分自豪回答的:
“‘靠天吃飯’的這一頁曆史在我們‘嫩江人’精心經營的黑土地上已經成為昨天的事情了!”
接下來,你告訴我,你們基地有效地提高抗澇保收能力的標準主要表現在三方麵:一是收割機安裝防陷裝置,俗稱給機械“穿鞋”。有了這樣的“鞋”,即使田裏泥濘、泛漿,機械照樣可以進田作業;二是基地所屬的八個分場先後配套建立起了八座糧食烘幹處理中心和36個累計可存22000噸的金屬儲糧倉。這樣,就再也不用發愁在陰雨天收回場院的麥子會發黴變質了;三是全基地統一購進前懸掛割曬裝置代替了原來牽引式的割曬機,並安裝了放“魚鱗鋪”設施,使小麥在田間自然發芽的現象大大減少。1987年麥收期間共降雨21場,但割曬的麥鋪發芽率僅有百分之零點一六——百分之二,損失極微。
鄭完植,我明白了,甩掉“靠天吃飯”的束縛,你們才找到了實現穩產高產的一塊奠基石。正因為有了這塊奠基石,你鄭完植在本來該哭的時候,才發出了輕鬆的朗笑。
作為作家,我當然很高興知道你們今天在戰勝“靠天吃飯”上取得這樣一個輝煌的成績,據有關方麵的權威人士講,在全軍你們是唯一得到這份“自由”的農場。就是在全國,也是為數不多的。但是,我更急於想知道的是,你們是怎麼走出這一步的。我深知這一步之艱難,也深知這一步之寶貴。
唯其這樣,我要寫寫這一步。中國是個農業國,億萬個莊稼漢要走這一步啊!
不知為什麼,與你交談已經好長時間了,我竟沒有來得及認真看看你的儀表。這時候,當我對你走了“這一步”深表敬仰之時,我才注意起了坐在我對麵的你一一這位朝鮮族農民的兒子,身軀高大,結實得像呼倫貝爾草原上的高頭大馬,一頭烏發更增添了他的俊氣、威嚴。他從1956年入伍,1962年就來到“北大荒”,30多年墾荒種田的生涯使他成為今天這44萬畝黑土地名副其實的“大老板”。為他畫像,唯有赤銅才足以刻畫出他那土地的本色,大山的重量,洪鍾似的嗓音。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一莊稼兵的“司令員”。過去“十秋九澇”導致小麥豐產不豐收時,他的焦慮和這種焦慮帶來的心靈深處的痛苦比別人多,因此他急於改變這種招架挨打局麵的願望也就比別人更強烈。這一點,賈潤興政委的感受肯定比任何一個“嫩江人”都要深刻,因為是他和鄭完植一起同舟共濟為結束“靠天吃飯”這頁沉重的曆史進行過具有曆史性的艱苦工作。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中央軍委副秘書長洪學智來基地視察工作。接著,總後勤部趙南起部長也來了。將軍們留在黑土地上的深深腳印是比鏵犁痕跡更能烙入人心的殷切希望啊!
年過古稀的洪學智將軍是在多雨的夏季踏上黑土地的。他說,我也就是這一次來這裏了,我應該到每一個團隊去看戰士們。陪同他的人在泥濘中都跋涉得有點勞累了,他仍然不改變計劃,興致勃勃地用那雙走過二萬五千裏長征的腳丈量著黑土地上他認為該去的每一個不該遺忘的角落。畢竟是70多歲的人了,他累病了,躺倒在招待所裏。即使這樣,他還沒有忘記有一個連隊沒有去過,便托白相國副部長去看望這最後一個連隊。在病榻上,洪學智將軍給這個連隊打去電話,對連長說:“你們辛苦了,我在病床上,向你們並通過你們向連隊的戰士們敬禮!”連長很快把將軍的問候傳給了連隊每一個同誌,全連的同誌聽了沒有一個人不流淚的。將軍的心啊,和普通士兵的心貼得很緊,很緊!
趙部長是春天來的,他沒有看到那沉鬱的秋澇對莊稼兵的折磨,但是在他所走過的嫩江的每一塊土地上他都感受到了這苦難的存在及其威脅,感受到了莊稼兵們在這裏頑強抗爭的無畏精神。他抓起一把黑土捏了又揉,揉了又捏,最後對大家說:
“這是汗水換來的,幾十億斤糧食浸透了你們的汗水啊!”
將軍沉思片刻,又說:
“豐產不豐收,一年的辛勤勞動得不到應有的收成,太殘酷!要迅速改變這種現狀。出現這種狀況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天災,二是人災。這個局麵必須改變!”說著,將軍的拳頭在空中一揮。他還明確指出,黑土地的新世紀必將崛起於科技的犁尖一科技興農。
將軍所說的“人災”,是指的由於官兵們不安心在“北大荒”種地所出現的人心惶惶,浮動不安。1988年春節,身在北京的趙南起部長又想起了黑土地上的莊稼兵們,他特地委托總後慰問組的同誌將12瓶茅台酒送到嫩江。這不僅僅是為了慶豐收,將軍有言在先:我們在歡樂的時候不要忘了他們,那個地方過年過節是很寂寞的。
大年三十,基地的所有場、隊照例是吃團圓飯,可是這年的氣氛大不一樣,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從來唇不沾酒的人,都喝了個痛快。
這是將軍的酒啊!
鄭完植一直陪華趙部長在基地的所屬單位視察,他得到的不僅僅是鼓舞、溫暖,更多的是責任、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