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青藏高原之脊——青藏風景線係列之一 第一章
我很吃驚:會有這種事麼?如果是在那個“為綱”的年代,這肯定是一個“新動向”。可是,給我講這件事的兵站部的這位副部長,卻非常鎮靜,甚至顯得有點兒冷漠。
他說,在他經過唐古拉山的那天夜裏,有人汙染了山巔的漢白玉石雕像,將機油粘糊糊地潑在了像身、像座上。他還說,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兩次了。第一次的那個人是兄弟部隊的一位老兵,他一邊潑灑著機油,一邊發泄著:“雕像!雕像!老子在西藏幹了十幾年了,誰給我雕過像?”
副部長說完就走了,像吹了一陣風似的輕淡。
我卻陷入了沉思,而且很有幾分惱火!
西部本來沒有雕像。1989年10月,青藏兵站部上高原執勤35周年之際,青海、西藏二省區動了心思,在唐古拉山建立了這座石像,那是一個頂風鬥雪的軍人石像,它象征著青藏線的一萬多名官兵。
整個一支特別能忍耐的隊伍被汙染了!
轉而我又想:何必動火呢?生活中什麼樣的人都會有的,那些汙染別人的人首先向人們展示的是他自己的汙穢;何況真正奉獻著的西部軍人是不會有雕像的,因為任何刀工精湛的藝術家,都難以塑造出他們的靈魂。
活的雕像是活的靈魂。他們有一顆不怕汙染的潔淨無暇的心。
A.西紅柿價值的升華
那是一個夕陽久久不肯從山巔墜落的黃昏,昆侖山口某油庫壯觀、新奇的一幕使我大開眼界。我多日來苦苦覓尋的東西,想不到會在這時候輕而易舉地得到了!
我國第一條橫跨世界屋脊的1080公裏的格爾木至拉薩地下輸油管線就是從這個油庫伸出的。它擔負著百分之百的進藏油料的輸送任務。近10年來共計有150萬噸油料從這兒源源湧出,流往西藏。但是,此時我的注意力並不在那氣勢磅礴的架在山脊的“油龍”上,而是在昆侖山北麓的玻璃溫室裏。這是一個菜園,它的美景、壯景實在不亞於仙山瓊閣。當它猛然間出現在我麵前時,我竟驚訝得找不出合適的詞兒來形容它。碧綠?翠綠?油綠?似乎都顯得蒼白。後來我發現溫室的粗糙的土坯牆上歪歪扭扭地刻著三個字:“雪山綠”,我的心頭忽然一亮!有了:綠,雪山綠,軍綠。青藏線人之魂!
大飽眼福!這個寸草不生的亙古野灘,千年雪山下的這方綠地。我認為四千裏青藏線唯獨這裏景色最誘人。不信麼?下麵一組從這方綠地上長出來的數字,就足以讓你理解我的心情為何那樣激動!
一個南瓜68斤;一個茄子5.8斤;一條黃瓜4.1斤;一個蘿卜3斤;一個西紅柿2.1斤;豆角一米長;辣椒27公分……
倉庫馬主任站在仿佛灑了一層熱糊糊的麵湯的玻璃房中間,抹了把鼻尖上的熱氣,以七分自豪、三分神秘的口氣對我們說:
“我們庫裏共有三個這樣的溫室,加在一起約一畝半地。昆侖山的暖房是四季種菜,常年收獲。吃菜的旺季有三次。第一次在春節前後,第二次是三四月間,第三次就到了國慶節了。現在是6月,你們正好趕上了青黃不接的淡季。”
說著,他搖了搖足有二米高的“辣椒樹”,頗有一點炫耀的意思。然後,唐主任摘了個西紅柿塞到我手裏,說:
“上次軍報江永紅記者來暖房,逮住這西紅柿就吃起來,那家夥吃得滿嘴淌水,真饞人!重二斤的柿子被他兩口就消滅了。他說在這個地方吃西紅柿比在北京進‘全聚德’還來勁。江記者這個人痛快!”
我拿著西紅柿,卻怎麼也張不開嘴,怕羞。
我知道他們這菜種得很艱難。羊糞是從120公裏外的西大灘揀來的,人糞肥是從180公裏外的大柴旦運來的,水是從5公裏外的雪水河拉來的。單算經濟帳就貼進去了老鼻子!種菜人說:我們在高原種菜種的是一種精神,一種追求。
我想到剛才在倉庫辦公樓前的空地上看到的那一株株“羊糞草”,頭發絲一樣的葉子,很硬,直紮手。主人說,那是頭年從西大灘揀來的羊糞裏的草籽落地長成的。夠頑強了,羊兒沒把它嚼碎,屙出來,它便從昆侖山深處挪到了戈壁灘上。
這就是精神麼?
我找到了當初在昆侖山倡導種菜、幾經失敗、終於染綠了戈壁的這個倉庫的原政委:現任兵站部副部長耿興華。
“你實現了多少代人夢寐以求的願望,在這塊羊都不拉屎的地方種出了菜。”
“我們種菜與其說是為了吃不如說是為了看。”
“看菜?太新鮮了!你能不能講講你們是怎麼看的?”
“在冬天下雪的時候,或是夏天裏飛砂走石的日子,我下了班就常常蹲在溫室裏看那紅亮亮、脆鮮鮮的西紅柿,瞅著它長個兒,看著它變紅。一看就是半天兒,忘了吃飯,連抽煙也忘了。身後不知啥時候蹲了好些同誌跟著我看菜,我竟然沒有發覺……”
“連飯都不吃了,你這可真是看飽了肚子。”
“豈止是看飽了肚子;不少人看了這希罕的蔬菜,在這兒蹲得住了。原先總有一些人年年鬧騰著要從我們庫往外挪。這個地方是‘三隻蚊子一盤菜’,誰願意留下?自打這‘昆侖菜園’出現後,便再也沒有人提‘外流’的事了。我是政委,平時常常給大家上政治課,教育同誌們要在昆侖山紮根。現在我覺得,這個菜園似乎幫我做了不少思想政治工作。”
我理解。不僅是理解,更多的是對開辟“昆侖菜園”、並把蔬菜的價值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的高原人的發自內心的欽佩。
我對耿興華刮目相看了,我由此推想他這個人的內心世界一定很豐富。去年,中央電視台播放了五集電視係列片《西部沒有雕像》後,在全國反映強烈。也許你還不知道,耿興華正是這部電視片的作者之一。有人不解了,一個管“豬圈、菜地、豆腐房”的行政幹部,哪來的雅興寫劇本?不奇怪,把這個耿部長與九年前在昆侖山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建菜園的耿政委聯係在一起,一切都迎刃而解。物質變精神,精神變物質,耿興華不但懂這個,而且會“變”。他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他具有一種不甘寂寞的精神,而且要把這種精神昭示給高原以外的人。他不需要人們的讚揚,隻求大家對高原人能夠理解。
耿興華在青藏線上整整工作了三十年。我和他是老戰友,曾在一個宣傳處的辦公室裏工作過。他是大家公認的演講起來具有相當誘惑力的演講家。容易激動的人能寫出好詩,耿興華的詩作不多,但不乏精品。七八年前,報刊版麵幾乎全部被那些獴朧詩充斥著,耿興華認真研究了其中的代表作,不懂,就是讀不懂。他去請教一個對朦朧詩相當欣賞的人,竟然也說不出什麼名堂來。於是,他熬了幾個晚上,寫了一組從青藏線的生活海洋裏打撈出來的詩,發在《青海日報》副刊的頭條。大家說:“蓋帽了!”沒有想到這次我見到他,他還不顯老,近50歲的人了,當年那血氣方剛的小青年氣質並沒有減少。人嘛,就應該這樣,即使一百歲了,也不可把18歲的風流磨掉;也應該跳舞,也應該寫詩,也應該女的穿短裙男的戴戒指;也應該像耿興華那樣有“看菜”的勇氣和寫詩的雅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