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空中小姐》還隻是這種價值觀的最初雛型,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則有了更著意的表現。已經由無業變成“頑主”的“我”,以詼諧風趣、主動坦然的風度,獲得了正在埋頭閱讀文學理論著作的女大學生吳迪的特殊好感,“我”很快戰勝了吳迪已有的男友,一位在演講中大講如何澆灌愛情之花的瀟灑的男大學生韓勁。王朔借吳迪之口道出,這些無業的頑主們,比任何人更懂得生活和愛情。那些自以為是、誇誇其談的大學生其實淺薄之至。吳迪由此越陷越深,不但與男友斷交,而且很快不去學校上課,與“我”同居,並參與犯罪活動。最後又在自暴自棄和殉情之中自殺。小說下篇中描寫勞改釋放後的“我”在輪船上用同樣手段結識了另一位女大學生胡昳。
值得注意的是,“頑主”們盡管沒有固定的職業和高尚的追求,但他們並不喜歡那些與自己同流合汙的女性,他們真正用心喜歡的,反倒是那些在社會正常運行軌道之內的年輕女性。在他們心目中確有地位的情人,並不是女性“頑主”,而恰恰相反,她們要麼在事業上有執著追求,如王眉,要麼有較高文化修養,如吳迪。她們感情純粹,天性單純,一片天真,並不象頑主們自己一樣看破紅塵。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橡皮人》。《橡皮人》寫了三個女性,楊金麗,一個近乎愚蠢、毫無自尊可言的“破鞋”,她在頑主們眼裏,隻是一個笑料,盡管她自己還感覺良好,當她向“我”主動接近時,“我”的唯一感覺是厭惡;李白玲,一個頗有姿色,又老於世故,在適應環境和倒買倒賣中非常成熟、老道的女性,頑主們不敢輕易小看她,但也並不十分看重,她最終和一個“我”根本不放在眼裏的中原人老邱睡覺,由此被“我”看得一錢不值;張璐,這是一個年齡尚小,家庭出身優越而又天性純潔的女軍官,盡管她在作品中出現的次數極少,卻在“我”的心目中占有很高位置,是“我”真正喜歡的女性,“我”在離開這座商業都市時,心中充滿了對張璐的思念。
由此可見,王朔筆下的頑主們在看取社會時,眼光並不是純色的,一方麵他們對社會深懷不滿,在自享其樂的生活方式中對忙碌奔波的世人投以鄙夷的一瞥,固守自己的人生態度,但另一方麵,他們又竭力在社會道德的天平上體現自己的價值,從那些有身份、有追求、純潔可愛的女性身上,他們使人感到,盡管表麵上他們是被社會遺忘和甩出去的“局外人”,但實質上卻是這個社會的真正主人,王眉、吳迪、張璐,是多麼有力的價值衡量器,她們的愛情抉擇,確證了頑主的真正價值。而且,頑主們並不是那些滿足於感官刺激和生理欲求的可憐蟲,他們有充分的選擇餘地,並且是那樣的嚴格和從容,他們之所以吸引了王眉、吳迪和張璐,不是因為別的,如金錢、職業、資曆,而純粹是精神上的力量和天性的素質。
不僅如此,王朔還為“頑主”們的愛情添加了許多浪漫主義因素。幾篇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不但感情真摯、天性純真,教養甚好,而且大都來自南國溫柔之鄉,王眉是南方錦雲機場的空中小姐,吳迪是來自南方城市的大學生,張璐是生活在南方城市的女軍官,北方都市的頑主和南國城市的姑娘,這是在當今中國多麼浪漫蒂克的選擇。
從以上的描述和分析中,我初步歸納出王朔小說的三個基本要素,這就是通俗故事、浪漫情調以及他那獨特的價值觀念。這三者在小說中互為依托,形成一個整體。通俗故事是王朔小說最明晰的特征,但這種通俗之所以常常使人產生嚴肅的感覺,正是由於他在富於浪漫情調的故事中,注入了一種近乎偏執的價值觀念與人生態度。他筆下的“頑主”鄙夷高尚,因為,所謂高尚不過是一層虛偽的外表,他們沒有信仰,因為所謂信仰不過是騙人的謊言,他們厭煩理想,因為追求理想實在是一種可笑和淺薄的表現。他們對社會秩序、道德規範持完全反叛的態度,因為在這種秩序和道德背後,上演著一幕幕卑鄙、滑稽的戲劇。當他厭棄了高尚,否定了信仰,嘲弄了理想,破壞了社會秩序與道德規範之後,剩下的是什麼呢?王朔為他的“頑主”找到的是一種絲毫不帶注釋的真誠。於是,在頑主和社會之間,從根本上成了真誠與虛偽的對立。他們無所事事,吃喝玩樂,因為“找樂兒”是人性的本質,他們毫無顧慮,心安理得地玩弄女性,倒買倒賣,因為世人不過是以另外一種更為卑鄙和蹩腳的方式從事同樣的活動。問題的症結正在於此,王朔通過他的“頑主”,為我們勾勒了一幅慘淡的社會圖景,在他肯定頑主們心理行為的同時,把現實社會的秩序、規範完全否定了。似乎真誠的全部內涵就是赤裸裸的掠奪和死心踏地的紙醉金迷。除此,一切高尚的話題、崇高的信仰、美麗的理想、正常的社會秩序和道德規範,不是虛偽,就是淺薄。然而,真誠的全部內涵僅僅是赤裸裸的殘酷與盡情的享樂嗎?如果世人都如同頑主們一樣解脫所有的製約進入人生時,社會就有救了嗎?王朔對此避而不談。他更多地是依此來為頑主們的現實狀態尋找社會根由,為他們的種種行徑尋找人性依據。
王朔對他的頑主充滿偏愛,他以完全欣賞的眼光,充分肯定的態度盡情描述頑主們“玩的就是心跳”的生活,表現他們在這種生活方式中的通達大度與聰明機智,他沒有向我們交待這些人的經濟來源,卻將筆力用於表現他們怎樣將全身心投入享受生活的行為中。在都市裏,繁華的商業大廈、怡人的公園,豪華的賓館酒店和現代計程車,一切高檔消費和娛樂場所,頑主們都隨心所欲地出入和享用,他們沒有固定職業,卻不分晝夜地在寬暢的房子裏摸牌賭博、侃大山盡享其樂。王朔隱匿了頑主們的苦悶和無聊,而專寫他們也許是也許不是為了排遣苦悶和無聊的“找樂兒”行為,結果,當他十分逼真、細膩和維妙維肖地把這一切表現出來以後,我們在為對這種特殊的生活角落得以窺視而滿足時,卻掉入了王朔為我們布下的圈套。這個圈套,就是作者想要以此讓我們相信,這裏是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真人生,這些人,是這座都市的真正主人。
王朔在對待他的頑主與社會之間,在價值觀上顯然有偏頗之處。但對我們來講,重要的是他提出了這樣一種價值觀,借這種價值觀的顯現,他對社會人生、對人性、對生存價值,對生命的社會文化製約,做了自己獨特的思考。在王朔的整個創作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頑主生活背後的社會背景,人性內涵,對人的生存價值的表現越來越濃烈,越來越自覺,從純清的《空中小姐》,到複雜的《玩的就是心跳》,這種變化是非常明顯的。
寫實小說方興末艾,它還沒有達到高峰,現實生活還有許多未挖掘的領域,除了印家厚們和頑主們,還有許多生存方式有待藝術家進一步去表現。在先鋒文學的不斷躍進中,我相信,對現實生存困境的表現也將同樣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