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現實困境的生動描述(2 / 3)

《玩的就是心跳》是一部人物故事頗為龐雜且有較大跳躍性的小說,小說的半部以不厭其的故事描述,展現主人公方言及吳胖子等人的“頑主”生活,後半部則描寫方言當年在一座南方城市的令人驚心動魄的奇特經曆。剝開紛繁不定的人物故事,我們可以看到一條線索把這些似無關聯的場景和故事聯接起來。這就是方言因涉嫌殺人而開培追尋一個往日與他相處甚好的女性劉炎。方言當年在南方城市的奇特經曆和聽聞,是他由一個純真青年變成今日“頑主”的最初起點。尤其是劉炎對自己不幸遭遇的描述,更使他受到心靈上的極大震動,對社會人生產生極度失望。劉炎從小學五年級開始,不斷遭到身心摧殘,令人敬佩的音樂教師,學識教養頗好的親生父親,農場插隊時的激進青年,這些曾經是她精神支柱和偶象的人,卻成為毀滅她的毒手,她嚐到了非人的殘酷,體驗到了人性的險惡,她看透了社會的虛偽,在極端恐懼的同時陷入精神上的絕望,最後墮入“頑主”之途。與此同時,方言還親眼目睹了由高洋、高晉、汪若海等人演出的一幕幕令人驚詫的遊戲,他們任意成對宿奸,毫無道德、羞恥可言,他們在人群裏口出狂言,充滿殘酷的欲念,他們又設計自相殘殺的命案,以此來達到“玩的就是心跳”的刺激。方言從劉炎的講述中,感到了“找個好人不容易”,“有個好人不容易”,“好人不容易”,又從高洋、淩瑜那裏更深切地感受到了人性的可怕與殘酷。同時,方言突然間改變了人生態度,那些“熱血沸騰、激動不已”的想法從此開始“爛在心裏”,收起眼淚,以另外一種態度和姿態來看待社會,麵對人生。而小說前半部裏方言那種頑主式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態度,正是從這裏找到了根源。

王朔筆下的“頑主”正是這樣成為今日的“害群之馬”,在他們“嬉皮士”式的生活麵貌背後,有一幅令人恐怖的社會圖案。他們由此變得“真誠而殘酤”。

有了這一背景,我們就不準理解《頑主》中的“三T”人對社會人生的那種態度。他們看透了人性的虛偽、卑鄙和醜惡。他們在精神上與社會形成劇烈的對抗。他們不為不能進入社會運行軌道而痛苦,不為生活、愛情而苦悶。相反,在他們看破紅塵之後,那些整日為名利奔波的世人倒成了他們同情和厭惡的對象。“三T”公司的宗旨即是他們這種對社會評判態度的具體體現。與通達樂觀、幽默風趣、真誠的“三T”人相比,劉美萍對人性的淺薄思考和對深沉的固執追求令人可笑;那位與丈夫發生家庭糾紛的少婦令人同情;那個大嚷“活著沒勁”,動輒想以打人來發泄痛苦的大漢是真正的精神苦悶;那個以“三T”公司獎給的破壇子自鳴得意,以救寫小說為名勾引女性的怍家寶康是典型的虛偽與卑鄙;那個以年輕人老師自居的中年人趙堯舜是一個“假眉仙道”的偽道士;那個被“三T”人嘲諷為“屁眼保養方麵的專家”,貌似真誠的王明水是一個可憐而又可笑的低能兒。在“三T”人按照自已的宗旨與社會發生交往、衝突的過程中,作者常常深有寓意地兩相比較,來揭示一個意味深長的主題。“頑主”們與社會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相比,差別隻在於他們少了幾分嬌飾、幼稚,多了幾分真誠、通達,盡管他們常常顯得過於刻薄、戲謔。已有許多論者指出過,《頑主》彌散一種焦灼、苦悶的情緒氛圍。但是,作者要揭示的決不僅僅是“頑主”們的苦悶與焦灼。他們當然有不可掩飾的苦悶和痛苦。比如馬青衝著大街上的人群大叫“誰敢惹我”,楊重“想痛打一個什麼人”的情緒流露,都表明他們內心深藏著被壓抑的衝動。但這種苦悶情緒同樣或者說更多地屬於社會中人。少婦對馬青這個“假設丈夫”的咒罵,劉美萍給於觀充滿髒言穢語的留言條,大漢對楊重的無緣撕扯,趙堯舜對著電話的“丟你媽”的憤怒渲泄以及寶康的同樣回報,都是這種焦灼、苦悶情緒普遍存在的表征。

王朔的“頑主”們因其自身的現實處境,對社會秩序充滿憤恨,他們尤其對那些體麵的社會名流心懷不滿。作家寶康、“教師”趙堯舜、大夫王明水在他們眼裏不是虛偽之至、卑鄙下流,就是低能齬齪。當於觀舉著拳頭,想要打人時,專意要“找那些穿著體麵,白白胖胖的紳士挑挑釁。”

王朔至此已為我們描述了一幅“頑主”與整個社會對抗、衝突的動人景觀。與以上兩部作品相比,王朔前期也即我們所劃分的第一階段的小說,似乎沒有如此明晰的社會背景,似乎那些小說更多地屬於通俗故事的演義,似乎由此可以認為王朔的嚴肅用意是逐漸達到的自覺。然而,結合這部較長的小說,我在重新閱讀王朔這一階段的小說時,卻發現了深藏於那些通俗故事之下的嚴肅命題,這一點從他的《空中小姐》、《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及《橡皮人》等作品中可以看出。

我在這幾部小說中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這一現象可以視為王朔前期小說中的套路和模式。它們都以無業的城市青年為表現對象,寫了他們在愛情上的遭遇或最終走上犯罪道路的曆程。然而當他們或老在社會上尋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或者受到法律懲處的同時,卻在另一方麵,即在愛情上或者說在征服異性上得到了補償,他們在成為失敗者和社會罪人的同時,又成了愛情上的獲勝者,《空中小姐》裏的王眉對無業的“我”篤情始終,《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裏的吳迪為“我”殉情而死,《橡皮人》裏的張璐在“我”被捕入獄後暗中相助。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麵,這些女性常常是他們通過與別的男人爭奪之後得到的“果實”,另一方麵這些女性大都是出身、教養、職業頗好的女子。

《空中小姐》是一個純情的愛情故事。如果沒有以後的係列小說,我們也隻能如此看待,但結合此後的其它作品,我們又發現其中的一點有趣意味。無業的“我”與空中小姐王眉相愛,最終分手,當王眉因飛機失事身亡後,“我”又到她生前的好友那裏尋問她與“我”分手後的情形。王眉的兩個女友薛平和張欣的講述截然相反,薛平向“我”講述了王眉怎樣對“我”充滿不屑和不滿,最終又如何在新的男友沈同平那裏得到了真正的幸福,而張欣則似乎道出了更為真實的情形,張欣告訴“我”王眉真正傾心相愛的始終是“我”,沈同平是她無可奈何之下做出的選擇,最後,“我”又從沈同平那裏進一步確證了王眉對自己篤執的愛。盡管“我”表白自已無意爭寵,但小說結尾還是告訴我們,“我”是真正的勝利者。作者著意把沈同平寫成一個性格上、事業上無可挑剔的優秀青年,又最終把王眉的愛情砝碼定在“我”這一邊,正預示了王朔小說在價值觀上的獨特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