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生命的本體揭示(2 / 3)

應當說,《海昨天退去》整體上具備某種荒誕意味和藝術上的反諷效果,這可以從小說的情節設計中看出。一是人們帶著光榮的責任感進入自己的崗位,豈不知這種光榮感,隻是個看似漂亮的虛擬,盡管他們為此付出了最昂貴的代價,但極少有人把他們的努力看作是一項光輝偉大的事業,那些倒在工地上的士兵們被匆匆掩埋,從中逃出的朱冬夏,在長江漂流中犧牲,卻被新聞報紙當作勇士和英雄稱頌,同是生命的付出,其結局是如此的不同。工程兵們是在一種被迫的狀態中不斷重複某項工作的,他們並不能看到自己的努力所得到的實際果實。人生的價值不被肯定,甚至不被自己肯定,這些英雄們於是便沒有象保爾·柯察金式的驕傲與執著,反而在無可奈何之中,讓人體味到人生命運的荒誕。西方文學中,不少作品的荒誕意味,正是靠這種人在莫名其妙的等待與努力中消磨時光、浪費生命而獲得的。卡夫卡的“城堡”,貝克特的“戈多”,尤涅斯庫的“椅子”,都具有類似的象征意味。試想,《海昨天退去》中的“輸油管道”難道不正類同於渺無希望的戈多嗎?不同的是,等待戈多的人,顯示出的是等待中的百無聊賴,而架設輸油管道的官兵們,卻犧牲了他們的青春和生命。它更多地是屬於人生的,而不是哲學的,這一點尤為重要。

《海昨天退去》的寓意是非常奇特的,作者沒有對這種寓意做深刻的渲染,因為他對人物命運,對生命的存在、溫飽、發展等利益的熱切關心使他無意也無暇在哲理上做什麼寓言式的比喻與設計,在這部敘事態度非常明了、情感抒發非常直露的作品中,那些情節、故事的兩難設計以及寓意上的悖論、藝術上的反諷效果,似影子一般,在其中時隱時現,更加耐人尋味。

西北高原的環境之所以惡劣、可怕,還不是在它的荒無人煙、毛草不生,嚴重的缺氧讓人窒息,人們帶著恐懼從事工程建設,死人的事就象傷風感冒一樣時有發生,人們都企盼早日逃出這個可怕的世界。然而,大自然的造化是那樣殘忍,工程團的官兵們不自覺中已被高原征服,當他們中真有人離開這裏下山以後,卻又不能適應原來的世界,出現嚴重的“醉氧”現象。在山上缺氧,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每一個人的心靈,下山以後,又醉氧,這已經暗示他們被拋出了人生的軌道,注定他們隻能回到高原尋找生命。這是一種真正的困境,因為即使這時有人出來“肩住黑暗的閘門,放別人到光明的地方擊”(魯迅語),那外麵的光明世界,對他們來講己變得一樣暗淡。我們還很少從藝術中看到如此可怕和無法通融的人生困境。

不過如前所述,作者並沒有在這些情節上大做文章,他並不注重哲言寓言的深化,而更多地是以詩人式的熱情去關注人的命運,他們的實際生存,他們各個人在事業、愛情、幸福的追求過程中的遭遇與心態。死在高原上的劉升升、房寬、馬大群、王天奇,他們生前是怎樣的掙紮,企圖逃出困境,因為在他們背後,有令他們思念和焦灼的妻子兒女,而最終卻在絕望中倒下,並迅速被人遺忘。活著的人呢?華老嶽,可能是穩定軍心的頂粱柱,他在高原時是純粹的軍人,不放走任何一個官兵,盡心竭力地為工程建設拚命,以死人的代價,他一直從連長開始晉升,直到團級,他也許算是一個自甘犧牲,同時也有所獲的“革命者”了,如果他直接倒在高原,死在工程建設的工地上,也許他並不會留下哀傷,隻會為自己的壯烈驕傲,為不能善終而抱憾。然而命運卻偏偏捉弄他,將他放回到生活的軌道當中,他因此受到了無情的懲罰。在高原上他日夜思念遠在海濱城市的妻子,豈不知,在這漫長的歲月中,他已變成一個陽萎的人,在接近英雄稱號的同時變成了懦夫,於是,一種更為悲慘的、更加折磨人心的結局等待著他,妻子已將房門鑰匙交給了另一個男人,兒子被大海吞沒。他不但是城市裏的孤獨者,沒人理解他的事業,知曉他的壯舉,而目成了這個世界的多餘人,想想王安憶《本次列車終點》,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那些知青們在喧嘩的都市裏對往日山村的溫馨回憶,以此尋找心靈的寄托,精神的故鄉,華老嶽相比之下就更可悲了,逝去的不堪回首,切在獲得的同時又全部失落了。

華老嶽最終還是倒下了,在他死後不久,他為之付出生命、愛情和青春的成品油輸油管道落成了,這是一個多麼讓人沮喪的對比。

華老嶽們死了,他們死的重於泰山卻又不得其所,他們活著時,是為了使命,為了妻子兒女,為了生活和生活的幸福,最終,這個使命還是以他們的生命為代價完成了,銀白色的油罐聳立在布達拉宮四周,失去的和得到的都很實在。《海昨天退去》中充滿了悖論,這使它在書寫曆史悲劇的同時,又成為一篇具有哲學意味的現代神話,強烈的曆史和社會批判精神,加上對生命和生存價值的珍視與熱誠,使這部長篇傳達出完整的人性情愫。生命的自覺是楊誌軍小說的突出特證,但它同時又不回避和消解曆史、社會的現實,他把人在現實的曆史的和終極的不周層次上加以把握與表現。我以為,對於當前中國現實來講,這樣的作品是較為完善的生命文學。

張抗抗的《隱形伴侶》是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長篇小說,但是它的底蘊已經大大超過了題材限製,而成為一部具有廣泛的人學意義的作品,有論者幹脆認為,這是一部心理分析小說。評論家魯樞元給作者的信中認為:

……這部小說中奮力追求的似乎是在“生活”、“事件”、“人物”下邊的東西,也還不是“命運”,而是“命運”下邊的東西,一種在冥冥之中牽製著人的行為,支配著人的命運的東西。這是一種躁動於人的生命底層,而又是懸浮於人的精神上空的東西,一種既屬於心靈方麵又屬於哲理方麵的東西。

這種東西是什麼呢?我看就是至今尚無人能夠擺脫的,存在其自身發展過程中的一個基本矛盾:“生命自我”與“社會自我”的糾纏和衝突。

的確如此,《隱形伴侶》題目本身,就是暗指那些處於冥冥之中的人性陰影。小說從線索上看其實非常普通,寫一對來自南方的知青陳旭和肖瀟在北大荒的愛情、婚姻悲劇過程。但作者的筆能透過曆史、社會背景而觸及到了人格力量、人性製約的層次。陳旭和肖瀟,可以說代表了兩種人格力量。在動蕩不安與充滿荒唐、虛偽與殘酷的社會環境中,兩種人格在不斷的扭曲、抗爭、適應、順從過程中融合、斷裂,走向悲劇,陳旭是一個看破紅塵的青年,從一般的道德意義上講,他是一個不務正業,消極悲觀、欺瞞說謊、抽煙酗酒的墮落者,而肖瀟是一個純情的理想主義者,她篤守真誠,懷抱理想,把一切現有的法則當做正常秩序,不斷調節自己來適應它。他們兩個人從相愛到結婚生子,其實是兩種人格的碰撞過程,最後以他們的痛苦的離婚為標誌,兩種人格最終破裂,互不通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