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篇小說中,所有的人物都被一種無可名狀的衝動所牽繞,孫子與奶奶,瞎老頭與傻姑娘……各種令人不能接受的性關係,亂倫,強奸,應有盡有。任何人都心懷叵測,又一一跳入別人的陷井。最後的結局依然是死亡。
暴力、性和死亡構成了餘華小說中的骨髓,而那種神秘的循環和不斷的交往是其小說世界的氣血。灰暗、陰冷是其小說的背景圖案,醜惡殘忍和卑鄙是其小說的主色調。在這一幅幅糊塗亂抹的圖畫中,傳達出一種來自原始的和冥冥之中的恐怖之聲。
在餘華的新作《鮮血梅花》中,命運的神秘循環,機會的得而複失,動機與結局的陰差陽錯,最終進入絕對的飄逸不定之中,在虛幻的光環下,暴力和性也蕩然無存,隻剩下宿命的循環演繹。武林宗師阮進武死於兩名黑道人物之手,他的五歲的兒子阮海闊從母親那裏得到了複仇的指令,開始了尋找複仇對象的旅程,在此過程中,他又得到胭脂女和黑針大俠的指令,去代為尋找劉天和李東兩個神秘人物,而阮海闊始終尋找的兩個可以告知他複仇對象的人物白雨瀟和青雲道長,又一一被自己錯過,與白雨瀟相遇時,忘了他正是自己尋找的人,錯過機會,與白衣道長相遇時,因兩個非實質性問題失去得到複仇對象名字的機會。偶然間,他以為自己為胭脂女和黑針大俠找到了他們要尋找的人,而事實的結果是,劉天和李東正是自己要找的複仇對象,他們卻一一被姻脂女和黑針大俠所殺。一切都是如此撲朔迷離和神不可測,找到答案時卻不知道這正是答案,失去複仇機會時,卻不知父仇已報,接近目標時總是錯過機會,遠離目標時又不知正在接近真正的目標。整個小說飄飄逸逸,無從把握,飛來闖去,沒有一定之規。衝撞遊離,不可理喻,寫出了一種迷宮般的生命循環和命運歸宿。不可知,循環,陰差陽錯,是這篇小說給人最強烈的感受。從最為純粹的層次上,餘華以神話般的敘述傳達了自己對生命的感慨和命運的思索。餘華可以說是一個生命文學的偏執狂。
在近年來的先鋒文學中,對生存價值的表現與揭示,多從令人恐懼的故事中得以寄托。把命運的不可捉摸和不可把握寫到極致。正常的追求總是從反麵得到結果,變態的行為中倒多少實現了生存的價值,體現了生命力的衝動。比如劉恒的小說,以他的《狗日的糧食》和《伏羲伏羲》為例,前者寫“食”,後者寫“性”。《狗日的糧食》中,楊天寬終生為“吃”奮鬥,以二百斤穀子換來媳婦,妻子為了“吃”不惜撕破臉去偷、去搶,去幹男人的體力活,楊天寬拚命勞作,為“吃”努力,但最終還是無法養活自己,六個兒女都以糧食命名,還是不能得一頓飽食。“吃”的恐慌使人的命運緊緊維係在它的上麵,任何一種也許微不足道的差錯都會改變人的心態和命運。不是嗎?楊天寬那可憐的妻子在使用購糧證的年代裏,卻偏偏把它弄丟了,從此,她便同淚水、軟弱和負罪感相伴為生,而楊天寬這個被“吃”壓得抬不起頭來的男人,因此第一次顯示了他的男子漢的威風,妻子因不能承受這一切而尋了短見。
《伏羲伏羲》是一篇描寫家庭內部性愛騷亂的小說,楊金山、王菊豆夫婦與楊的侄子楊天青之間,被一種騷動不安的性愛關係所糾纏,使家族內部的人倫關係顛倒、錯亂,處於無秩序的狀態中。楊金山用三十畝地換采妻子王菊豆,王菊豆又因純粹的性愛原因與楊金山的侄子楊天青相愛。從此,這個家庭裏,父親、妻子、侄子的關係發生錯亂,以致於楊金山產生兒子是其弟弟的錯覺。在生存的邊緣地帶,靈與肉的衝突,純真愛情與倫理道德的相悖,自卑與瘋狂的糾纏,在這裏發生了強烈的碰撞。沒有新的秩序的獲得,悲劇舞台上展示的是已有秩序的混亂和破壞。劉恒比餘華寫實,他的小說傳達著許多曆史的、社會的、道德的思考。他筆下的角色是地道的真實的中國農民。但其中也不乏類似於餘華那樣的命運感,一種對生命本體的深沉思考。
常有評論者指出,新時期小說經曆了曆史、文化和哲學三個階段,並因此呈現—條不斷躍進的線索。這種描述不無道理,但我始終對“哲學”這一概念的運用無從把握。我感到如果當前先鋒文學有什麼哲學意味,那就是在終極意義上揭示人的“類本質”。但是哲學上的那種高度理念化的思維方式和論述方法卻在先鋒文學中找不到多少切實的根據。恰恰相反,這些小說是非常富於感性色彩的,他們大多是感性色彩的拚合,是寓言似的、漫不經心的新奇樣式的文學作品。與哲學相比,這些小說更多地具有一種神秘的宗教色彩。最為典型的例子,是蘇童的《儀式的完成》。這篇小說以一個既荒誕離奇又具有現實性的故事構成。一位熱衷於查訪、研究民俗的學者,對八棵鬆村人的“拈人鬼”古風習俗大感興趣,並由一位熱情的白發老人親自主持重演這一習俗的儀式程序。當村裏的小學被當做祠堂,學者本身也同村民一起來表演這一由暴力和犧牲為核心的儀式時,民俗學家本人卻不幸被做為拈人鬼的對象而讓村人用白幔包裹起來,抬向祭壇,一開始還覺得有趣的民俗學家,在宗教氣氛的渲染中突然恐慌,對自己的生命開始擔憂,當他在儀式的演習途中逃脫,踏上歸程時,他已深深陷入了儀式的過程中,這個儀式看來非要完成不可,他最終還是在這種可怕的氛圍中被推上“鬼”的位置,成了古風遺俗的犧牲品。小說中,現實生活和神話氣氛相交融,民俗學家——鄉村小學——交通事故,是現實的線索,而同樣的故事,在神話意義上又是另外一種形態,“拈人鬼”儀式——舉行儀式的祠堂——儀式的完成。兩條線索把民俗學家搞到了非人非鬼的境地,一方麵,作為學者,民俗學家死於交通事故,另一方麵,做為宗教儀式的犧牲品,他的死是命運的安排。於是他從現實的道路上被撞死,卻飛到了儀式的祭壇“龍鳳大缸”中。他的死隻是為了“儀式的完成”。一種可怕的捉弄,一個無從解釋的過程。一旦進入了儀式的程序,任何人無法擺脫和停止它的進行。這是一篇現代寓言,其中傳達出難逃劫數的命運感。
我們列舉了眾多的作家和作品,來分析引人注目的先鋒文學。我深知,對這一文學潮流的認識和把握,以上分析無論在對象選擇和理論概括上都是不夠的。先鋒文學,在文壇內外引起備不相同的反應。有人把它們的出現視為“文學失卻轟動效應”的重要根據,對這種轟動效應的失卻,態度也各不相同,有的認為這是文學成熟的標誌,是文學自覺途中必然的、合理的結果,有人則視為脫離時代、脫離人民,是文學的回潮與倒退;有人認為先鋒文學是中國文學走向現代化的標誌,是中國作家走向獨立之途的起點,也有人認為這是一種“偽現代派”,虛偽的麵目暴露出“枯燥的輝煌”,有人認為先鋒文學是生命內部的衝動與體驗的結晶,也有人認為是中國文學“疲軟”的先兆,是向外國大師模仿的做作行為;有人認為先鋒文學的形式與語言是現代中國文學走上獨立與成熟的收獲;也有人認為是以晦澀、難懂來背離優雅的漢語言,有人認為先鋒文學有如教堂的尖頂,是向上帝接近的致高點,也有人認為他們因此將中國文學推落“低穀”;有人認為對先鋒文學的懷疑是抱殘守缺,因循守舊的行為,也有人認為先鋒文學搖旗呐喊是不負責任的虛張聲勢;有人認為主題的消失是尋找意味的鮮明標誌,也有人認為現實感的退隱是先鋒文學無視現實的空虛與消極;有人認為客觀、冷靜的敘述方式,是先鋒文學透徹領悟生命的必然形態,也有人認為這是一種刻意的無情和冷漠,虛假的看破紅塵。
在這一片紛亂的喧嚷中,我們會感到陣眩暈,坦率地講,我常常覺得自己的意識被夾在中間無所適從。我們聽到了這種聲音盡管分貝不同,激烈程度有異,但大都是真切的聲音,他們都出自作者一個最為真誠的信念,希望中國文學真正成熟與崛起。有時候,想到讀者大眾對文學的期望,想到讀者們在失望之餘對影視、對庸俗文學的無可奈何的選擇,想到了瓊瑤、三毛、金庸、古龍、梁羽生在中國大陸的風行,我感到,純文學是不是走得太遠了,真的用自己的手把自己推向深不可測的低穀?但又有時,想到卡夫卡一次隻能銷售五本的小說,想到拉美文學,想到現代主主,又覺得目前的文學追求也許是真正的路途。同樣鮮明又差異極大的參考係,見仁見智,各自不無道理的價值標準,使人陷入一種難以把握、無從評說的境地中。
最終,我們隻好拋棄一切紛紜變幻的價值標準,從閱讀感受出發來對待眼前的現象。必須承認,絕大多數的先鋒小說給了我們閱讀上的快感。它們的故事、語言,使讀者的閱讀視界不斷開闊,得到一次又一次新奇的滿足。一次次的氛圍籠罩使人難以平息,久久不能忘懷。作為一個忠實的苛刻的讀者,我對先鋒文學充滿好感。但同時又不能對他們的失落、沉寂完全諒解。對於生命整體的揭示理應得到眾多讀者的青睞,對人類“類本質”的表現理應得到更多的共鳴,然而,整個純文學的狹窄的閱讀範圍與“圈子式”的叫好卻無法得到應有的印證。我想對先鋒文學,我們也應持一種盡可能冷靜客觀的態度。
從生命意識這一個論述角度,我功利性地肯定了先鋒文學的價值和意義,但我深知,這遠遠做的不夠,而且,評價他們的標尺還很多很多。以上的論述並不是我閱讀感受和理論思考的全部描述。
無論如何,先鋒文學就如同圍繞它的種種爭吵一樣,為批評者們的闡釋提供了眾多的視角和支點,這本身就是深有意義的。它將推動中國批評界以曆史的、哲學的、科學的眼光對待文學的進程。
還有,以上抽象分析在類的劃分上顯然不夠,這就不得不失去對許多引人注目的作家作品分析的機會。比如劉索拉和徐星的創作,在當代文壇所引起的轟動是不應疏漏的,他們小說中表現出的那種現實生存中的焦灼感和苦悶情緒,是我們時代生活和人們精神狀態的一次有意義的記錄。但因為這些作品的內涵、意義幾乎盡人皆知,而且兩位作家幾乎是“一次性爆發”的創作實際,使人無須也難以在此再做詳述,隻好省略,這樣也就使不少類似的作家作品在這一節中得不到展示,如陳建功的《髦毛》、劉西鴻的《你不可改變我》等等。隻好忍痛割愛了,但這些作品實在是先鋒文學的重要實繢,這是應當必須表明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