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北島畢竟不是一個泰戈爾式的或冰心式的人性論者,曆史的社會的責任依然是無法從他的心靈世界抹去的。他一方麵描述生活的美好景象,死亡之穀的寒冷可怖,並強烈呼喚生存的權利,但是,他決不苟且偷生,以屈服和軟弱來換取生命。
寧靜的地平線,
分開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隻能選擇天空,
決不跪在地上。
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
以阻擋那自由的風(《宣告》)。
隻有自由的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不自由,毋寧死,英雄最終的生死選擇顯示了他對生命的深邃理解。他的死由此深化了生的意義和內涵。
在其它朦朧詩人的作品中,我們領略了與此相類同而又不盡相同的生命觀。顧城的《不要說了,我不會屈服——在即將崩坍的死牢裏,英雄這樣地回答了敵人》一詩,以英雄的自敘口吻,向敵人嚴正地回答“不要說了,我不會屈服”,無疑,為了正義和真理,他選擇了死亡,但整首詩中,卻用“雖然……”的句式傳達了英雄對生活的無限眷戀與熱愛,表達了他的人生理想,那是多麼普通而又美好的理想嗬,銀白色的房子貯滿陽光,窗台上鋪滿太陽花,愛人的睫毛上粘著花粉,……生命是多麼美好,世界多麼令人留戀,但是“不要說了,我不會屈服”。顧城沒有象北島那樣,把生和死的界線劃分與對比加以強烈表現,而是以“不屈服”的情感基調來傳達對美好人生的向往。
在江河的詩中,“一個又一個英雄啄死在這堵牆上,英雄的痛苦變成了石頭,比山還孤獨”,同樣寫出了死的淒涼,但他同時肯定了這種死亡的價值“為了開鑿和塑造,為了民族的性格,英雄被釘死”,而那死去的人們,有如被砍伐的森林,“我的森林還在粗獷地生長。”反映出一種頑強的生命意誌和力量,江河借用死亡來反抗死亡,“我又一次來到這裏/反抗被奴役的命運/用激烈的死亡震落牆上的泥土”,“讓默默死去的人們站起來呼喊”。(《沒有寫完的詩》)“為了同黑暗鬥爭,我把我的詩和我的生命獻給了紀念碑。”江河在麵對英雄紀念碑時,其感情基調是悲壯的,他相信“罪惡終究會被清算”。
在舒婷、楊煉等詩人的作品中,對苦難和死亡都有所表現,把這些詩聚合起來,我們可以感到詩人在曆史批判的同時,傳達出多麼真切的生命意識。在麵對充滿黑暗、罪惡和恐怖的現實世界的同時,他們始終不能忘懷對美好人生、自由生命的渴望、向往和呼喚,他們筆下的英雄,深深理解和眷戀著生命,他們也看到了死亡的恐怖和悲涼結局,但為了自由,為了人民,為了父親們的孩子和孩子們的父親,他們大義凜然。“我決不會屈服”。這是英雄們生命力量的最後爆發,他們寧為玉雕,不為瓦全的生死選擇,是他們對生命價值的執著和珍視的有力顯示。我以為我們必須由此理解朦朧詩人在麵對曆史、現實、政治時表現出的情感傾向和精神境界,才能理解他們在新時期伊始所達到的驚人的深度與高度。
2.在陌生的現實世界中幻想童話王國
朦朧詩人從開始就對他們所置身和生存的世界敏銳體察,他們往往把自己看成是這個世界的陌生人,這種陌生感使他們在孤獨中形成一種強烈的欲念,就是幻想和構造自己理想中的童話王國。
在北島的詩裏,“陌生”是一個不小的主題,對世界的懷疑、不相信和距離感,滲透到北島各個時期的詩歌中。早在《回答》一詩中,他就向世界發出帶血的呼喊,告訴你吧,世界我——自——信!
如果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他從一開始就對現實世界充滿了一種絕塑的懷疑,在《—切》這首詩中,詩人對現實世界充滿了敵對之情,尤其是“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一種悲愴的命運之感浸透到詩歌的氛圍當中。在現實世界他看到了太多的“可疑之處”,“曆史的浮光掠影,人們捉摸不定的笑容”,“木櫥窗內的時裝模特用玻璃眼睛打量行人”,直至“我們的愛情”都是那樣令人感到可疑。詩人之所以對現實世界具有如此強烈的懷疑,恐懼乃至仇恨,是因為他看到了其中無處不在的黑暗、罪惡、虛偽和卑鄙。他對這個世界始終保持著高度警惕,絲毫不敢沉迷到其中哪怕最幸鎘的角落,因為他清楚地懂得。
造福於戀人的陽光,
也在勞動者的脊背上;
鋪下漆黑而疲倦的夜晚,
即使在約會的小路上;
也地有仇人的目光相遇時,
降落的冰霜(《愛情故事》);
“我”注定永遠是這個世界的陌生人,無法與它獲得哪怕暫時的溝通。我們之所以彼此陌生,是因為“我不懂它的語言/它不懂我的沉默”。我們唯一交換的是相互的“一點輕蔑”,在《觸電》一詩中,詩人具體地描寫了“我”麵對世界時的遭遇,“我”同人握手,結果手被燙傷,發出一聲慘叫,“我”同有形的人握手,其遭遇一樣悲慘,“我”不但與外住的世界陌生,“我”甚至也同自己產生了無法通融的隔膜,對於自己“我”也“永遠是個陌生人”,“我的影子是我的情人,心是仇敵”(《無題》)我不但同別的人握手被燙傷,即使“我”自己“雙手合十”,同樣是“一聲慘叫,在我的內心深處留下了烙印”。
在北島的詩中,我讀到了不少有關“門”的意象,這扇門或許正是詩人為自己和世界設置的屏障,在《夜:主題與變奏》、《走向冬天》、《慧星》、《隨想》、《主人》和《陌生人》等詩中,都不約而同地出現了“門”的意象。
回來,或永遠走開,別這樣站在門口,
如同一尊塑像;
用並不期待回答的目光,
談論我們之間的一切。(《彗星》)
我拉開燈,
靠在門上笑了;
有這麼多機會和你認識,
看來我們並不是;
陌生人,門柄,
轉動了一下(《陌生人》);
同世界的隔膜,與人溝通的欲望,正是詩人所要傳達的倩愫。
北島並不是個冷漠的詩人,他的內心深處充滿了美好的願望和純潔的夢幻。在他早期的詩歌中,他以孩子般誠摯的心與美好的大自然達成和諧,《你好,百花山》、《五色花》、《侯鳥之歌》、《微笑,雪花,星星》,單從詩題上,就可以看出他對大自然誠摯的熱愛。但現實的黑暗和罪惡使他無法沉迷其中,在對現實黑暗的絕望的表述中,往日的童心,變成夢幻,隻有在通向夢境的途中,“我”才能享受那和諧的充滿愛意的世界,在《港口的夢》中,詩人沉醉在自己美好的夢境中,姑娘們的睫毛,濕潤的風,“我”的情歌,……“我”因之激動,“轉過身來,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