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喜歡去西山踏雪尋梅:“西山雪易積,北風吹更多。欲尋高土去,層冰鬱嵯峨。琉璃一萬片,映徹桑幹河。耳目故以清,苦寒其如何?”若幹年後,正是在西山腳下,破落貴族曹雪芹,寫出了《紅樓夢》——被脂硯齋稱為一部“哭書”。納蘭性德與曹雪芹,都是“淚盡而逝”的。從《納蘭詞》到《紅樓夢》,流的都是同一把辛酸淚。
連《清史稿》等書都記載了大學士明珠“廣置田產,市買奴仆”,“田產豐盈,日進鬥金”。什刹後海的豪宅,是其官邸。而皂甲屯(屬今海澱區上莊鄉)的明府花園,是其鄉間別墅。皂甲屯村外,尚有納蘭氏祖塋(曾獲“小十三陵”之稱)。
明府花園始建於清順治十一年,呈長方形,占地約50畝:“南麵為正門,東西設便門,北麵為更道後門,進正門,繞過大影壁,東麵為車馬庫與馬圈和田莊處。西麵為坐北朝南多進四合院和跨院,為主人客廳及臥室,最西部為花園,園內廣植花木。花園北部用清理河道的泥土堆積假山一座,上置茅亭一座,為觀賞四周風景而設。環宅園西北部的河流,疏浚展寬後,用丈餘花岡石條,襯砌了長達一裏多的河道,兩岸遍垂柳,並設五座石橋於河上,水道寬闊,可以行舟……”黃兆桐先生在重溫別墅舊貌之時,沒忘記提上一筆,“清代著名詩人納蘭性德曾出生在這裏,並在這裏度過了他的青少年時代。”納蘭性德為明府花園錦上添花了。
村外的納蘭氏墓園,同樣很氣派,有樹林、泉水與石橋。附近還有千年名刹東嶽廟,被用作納蘭氏的家廟。《重修榆河鄉東嶽廟碑記》:“都城德勝門之北有榆河鄉,中有皂莢屯者,或雲昔日造甲處。其地平原,厚土木深,有相國明公與其嗣總憲揆文瑞公墓在焉。主穴迎相國之考妣,以故相國歲時瞻掃。”而納蘭性德,也與其妻盧氏合葬在這裏。在他死後,與其同時期的詩人杜詔,登貫華閣,目睹納蘭性德30歲時小像,倍感淒涼,寫下“風流休敦鴛鴦社,隻是傷心皂甲屯”等詩句。並注明:“皂甲屯,其葬地也。”
據黃兆桐講述:1972年,中央民族歌舞團的於岱岩回皂甲屯探親,聽說村西在平整土地時挖出好幾塊漢白玉石碑,忙趕往現場,隻見一片斷磚殘石,4米深的墓坑底部,兩扇漢白玉墓門一立一斜。泛著紅色的棺木長達4米,已被用作簡易木橋。而石碑移置生產隊辦公室院內。走近細瞧,竟是納蘭性德的墓誌銘。4年後,領市文物局有關人士前往,發現該碑已被用作台階,有的字已經破損。“看到一代名人石刻遭此破壞,無不感到痛心疾首。當即從台階上拆起墓誌銘,並連同他夫人盧氏的墓誌銘及朝珠等殉葬品和幾十斤清錢,運回市文物局,並相應地給了生產隊一些報酬……”黃先生呼籲:“我們在保護納蘭性德家墓誌銘的同時,能否以納蘭性德廟為墓地,把散落在京郊皂甲屯周圍的有關遺物搜集整理後,在那裏建一座納蘭性德紀念館呢?”如今,這座紀念館經千呼萬喚,終於麵世了。
張寶章、嚴寬二位,早先也曾在海澱區上莊鄉皂甲屯的大隊部門口,發現過當做墊腳石用的納蘭性德及其夫人的墓誌。盧氏的誌石字麵朝下,幸未損壞。而性德的誌石麵朝上,被長期踩踏磨損,有些字跡已模糊。刻有“皇清通議大夫一等侍衛佐領納蘭君墓誌銘”,由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教習庶吉士,昆山徐乾學撰文:“益肆力經濟之學,熟讀通鑒及古人文辭,三年而學大成。歲丙辰應殿試,各對凱切,書法遒逸,讀卷執事各官鹹歎異焉。名在二甲,賜進士出身。閉門埽軌,蕭然若寒素,客或詣者,輒避匿。擁書數千卷,彈琴詠詩自愉悅而已……容若選送三等侍衛,出人扈從,服勞唯謹,上眷注異於他侍衛。久之晉二等,尋晉一等……”張、嚴二人感歎:“在十年浩劫中,納蘭性德的墳墓被掘開,寶頂被拆毀,棺材挖出時還看到棺壁被盜墓匪用利刃剜了一個不足一尺見方的小洞,貴重的殉葬品已被盜走多年,剩下的一些金銀珠寶經過清理交給了文物部門;而那兩塊墓誌銘卻被生產大隊充做隊部的階條石。從此,性德墓和納蘭氏祖塋便被夷為平地,栽種玉米小麥了。”
繁華總被雨打風吹去。幸虧,讀後令人唇齒生香的《納蘭詞》,並沒有失傳。其生命力,並不亞於玉米小麥之類農作物。
金啟琮回憶,北京的掌故家、民俗學家金受申某日在安定門內酒館喝酒,“見一洋車夫披破棉襖持一極精細之碗前來買酒。受申索其碗觀看,見碗底有紅印‘鴛鴦社’字樣,極驚問:您家的墳地在皂甲村嗎?車夫答是。(原來鴛鴦社係納蘭性德室名,受申既知又以墳地皂甲村印證得實,知車夫確為納蘭性德後人無誤)遂與車夫攀談,並歎息說:納蘭氏後人一至於此乎!為之唏噓者久之。”看來納蘭性德的後裔,不僅不會寫詩,而且改拉人力車,成體力勞動者了。這麼說,天才確實是無法遺傳的了?性德填詞時,是否可能未卜先知,預料到自己家族的傳人,往後也會落魄到這個地步?但若落在曹雪芹身上,絕對不會吃驚的。他說過:“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篷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他看見(並親身經驗)了早夭的納蘭性德無法看見的蕭條景象。曹雪芹雖未淪落到躋身販夫走卒之流的程度,可他的心喲,分明比納蘭性德那賣苦力的後人要敏感得多,痛苦得多。
假如回到舊時代的北京,你可不能對街頭巷尾的“駱駝祥子”們有任何輕視。沒準某個車夫的祖上,曾經是某位王爺或某位大才子呢。別責怪其無能,有辱先輩的尊嚴。要怪的話就怪命運吧。命運,最會捉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