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人物與景物 3.《納蘭性德的淥水亭》(2 / 3)

乾隆年間的太仆寺卿戴璐,在《藤陰雜記》中提了一筆:“淥水亭為容若著書處,在玉泉山下。”納蘭性德曾以《玉泉》為題寫詩:“芙蓉殿俯玉河寒,殘月西風並馬看。十裏鬆杉清絕處,不知曉雪在西山。”據張寶章、嚴寬兩位先生講解:“這芙蓉殿乃是金章宗在玉泉山南坡玉泉附近修建的一座行宮,禦河即玉河,是玉泉水流到昆明湖這段河道的名稱,淥水亭即建在玉河岸邊。”納蘭性德坐在亭子裏,眺望玉碎宮傾的前朝遺墟,肯定無限感慨:再輝煌的功績、再華麗的建築,又能怎麼樣呢?最終還不是化作黃土一堆!這種虛無主義的思想,尤其流露在他寫的《淥水亭宴集詩序》裏:“此地四載白壁,何以人稱擊築之鄉?台起黃金,奚為盡說悲歌之地?偶聽玉泉嗚咽,非無舊日之聲;時看妝閣淒涼,不似當年之色。此浮生若夢,昔賢於此興懷;勝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他原本約了一群文友在亭子裏詩酒唱酬(古人聚飲時吟詩就跟咱們劃拳似的),應該說很熱鬧的,可他本人卻忽然倍感孤獨,恐怕是又想起了什麼傷心事。唉,這多愁善感的詩人喲,真稱得上是“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想解也解不開……

納蘭性德雖然跟康熙皇帝關係不錯,但他真正情投意合的朋友,還是文藝界的:朱彝尊、嚴繩孫、顧貞觀、秦鬆齡、陳維菘、薑宸英……畢竟,大夥兒在一起更有共同語言,也更放鬆一些。而淥水亭,正為這一群風流才子提供了聚會的場所。納蘭性德利用“業餘時間”,組織了一個鬆散而又團結的詩社。

淥水亭之所以膾炙人口,還因為納蘭性德在此寫過一部叫《淥水亭雜識》的筆記。此書涉獵頗廣,“說書畫,論瓷器,話刻石,評古錢,讚古跡”——尤其對北京當地的一些名宅古刹,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其主要者有:燕山竇十郎故居、元代海子岸的萬春園、明代李東陽故居、紅螺山大明寺碑、呼奴山的白雲觀、德勝門外的千佛寺、魏忠賢建的藥王廟、什刹海的光華寺、西山資福寺、西山功德寺、懷柔縣城、懷柔釣魚台、西山君子城、西山齋堂時、西山戒台寺、大興縣題名記碑、阜城門外的宮人斜、盧溝河畔的苻氏雅集亭等。”(劉豪語)

難怪某旅遊類網站要以“淥水亭”為名呢。那些年輕的網民,不滿足於對北京地理的認識,僅限於故宮、天壇、北海、頤和園之類旅遊熱點,他們更渴望探求納蘭性德所描繪的那一個北京,那一個快要失傳了的北京。他們更渴望重溫納蘭性德的心路與足跡。或許,《淥水亭雜識》裏的北京,比當代導遊手冊所記載的北京,要更模糊、更遙遠,但也更有誘惑力。哦,康熙大帝的北京,納蘭性德的北京,如今在哪裏?

玉泉山下,曾蔭庇過一代才俊的淥水亭,已無影無蹤。我曾沿著玉河步行,找了多次,都沒找到。

而《淥水亭雜識》裏評點的某些古跡,也同樣消失了。

納蘭性德給我們留下的是紙上的建築。

什刹後海北河沿的明珠宅第,曾經門庭若市,車馬喧嘩。納蘭性德的青少年時代,他老爹正置身於權力的巔峰;因而他本人,作為明府的大公子,算是體驗夠了“高幹子弟”的尊貴與榮耀。他在《淥水亭宴集詩序》中,描繪過這個鍾鳴鼎食之家:“予家象近,魅三天臨尺五,牆依繡堞,雲影周遭。門俯銀塘,煙波晃漾。蛟潭霧盡,晴分太液池光,鶴渚秋清,翠寫景山峰色。”太液池(什刹海)、景山,開門即見,仿佛襯托富貴氣象的道具。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過如此耳。

然而俗話說:富不過三代。明珠家的後裔,不小心得罪了乾隆寵信的權相和(新時代的明珠),新賬老賬一起清算,家產被籍沒。明珠的亡靈被打下十八層地獄,朝廷指責其貪財納賄、賣官鬻爵(“簋不飭、貨賄山積”)。而什刹後海的明珠舊第,被和霸占為別墅。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偏偏這和,又重蹈明珠之覆轍,乾隆一死、靠山一倒,即身敗名裂。嘉慶帝將和別墅收回,賜給成親王永。到了光緒年間,又成了醇親王載灃的王府。

載灃的兒子溥任講解醇親王府的西花園:“正門三間,但終年封鎖,經常由一個隨牆門往來。進園後首先看到兩座土石假山為屏障,循山口過小橋見竹林一片,中有方亭一座。依長廊而行有一六方亭,篆書額曰‘恩波亭’,此亭兩麵臨水,因奉旨許引玉泉水進園,故命亭為‘恩波’。水由西引入,繞園一周,由東端流出園外。循長廊而前可直達南樓上。南樓前臨水有明開夜合樹七株,其中兩株據園林學家鑒定為二百餘年前的古木。”200餘年前,恰恰是納蘭性德的時代。查納蘭性德《通誌堂集》,確有《夜合花》(是其病逝前的最後一首詩):“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生。對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因而“據此可確定為當年納蘭性德所手植”。納蘭性德詠“夜合花”後,大病一場,過了7天即然辭世。其好友在祭文中說:“夜合之花,分詠同裁。詩墨未幹,花猶爛開。七日之間,至於蘭摧。”

溥任早年常聽說西花園即大觀園:“因為曾有人認為《紅樓夢》一書是寫明珠一家之事。後經考據證實《紅樓夢》是曹雪芹回憶自家往事,這個傳說就成無稽之談了。”

什刹海畔的明珠舊宅,雖和曹雪芹筆下的榮國府、寧國府“脫離了關係”,但納蘭性德身上,倒是有幾分賈寶玉的影子。或者說,大觀園的怡紅公子身上,有幾分納蘭性德的影子。當然,怡紅公子除了會填詞、組織詩社之外,還愛舔姑娘嘴唇上的胭脂。不知納蘭性德生前,是否有這嗜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納蘭性德跟賈寶玉一樣的多情。否則,哪來那麼多寫香豔詩的靈感呢?或許,這是大清王朝公子王孫的“通病”?

好在八旗子弟中,還是出過幾位偉大的藝術家的。譬如詩人納蘭性德,譬如小說家曹雪芹他們都生在金玉堆裏、長在脂粉叢中,卻耽於夢想,弄得自己很不開心,隻好往紙上渲泄——一串串似是而非的囈語。但正是這一係列說夢的癡人,解剖了華麗的王朝的另一麵:盛極必衰,樂極生悲,或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納蘭性德堪稱那個時代悲觀主義者的先驅,而曹雪芹則繼承了這一遺產,並使之發揮到極致。不管怎麼說,飽受詩書熏陶的曹雪芹,即使不是以納蘭性德為原型塑造了賈寶玉,但他肯定讀過手抄本《納蘭詞》的。我甚至認為:紅學家們關注納蘭性德其人並沒搞錯,《紅樓夢》本身,就近似於《納蘭詞》的小說版,那種浮生若夢的情緒,在彼此間息息相通。完全可以把《納蘭詞》,移用作《紅樓夢》的解說詞或畫外音:“燕壘空梁畫壁寒,諸天花雨散幽關,篆香清梵有無間……”淥水亭,是納蘭性德的“怡紅院”或“大觀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