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京華煙雲 2.《從皇史晟到圖書館》(3 / 3)

我對北京圖書館很有感情的。有那麼個夏天,一位穿文化衫的外省青年,幾乎每個星期日都出現在二樓閱覽室臨窗的座位,和一本書相對,就像日常生活中和世界相對一樣放鬆而自然。休憩的時候,餐廳裏供應5塊錢1份的盒飯,而館前的大理石台階上坐滿了表情悠閑的煙鬼,猶如放風的囚徒,彼此借火、套話、交換眼神。我曾經是其中之一。

在這個星球上,沒有什麼建築能像圖書館那樣,安撫知識分子的靈魂。它是我們樸素的皇宮、清貧的教堂。先知的聲音在這裏活著,魚在水裏活著,曆史在紙上活著甚至呼吸著,我們的眼鏡片上彌漫一片水霧。花園還是花園,假山還是假山石。高聳的廊柱下,我還是昨天的我嗎?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坐在陽光燦爛的大理石台階上,抽煙、辯論、思考,沉默或呐喊——他們這是在向歲月借火呀,用雙手籠絡住風中搖曳、碩果僅存的一根火柴,做一次炊煙嫋嫋、神曲悠揚的深呼吸……讀書也會上癮的。誰能說,讀書不是一種癮?所謂的知識分子,即思想的癮君子也。

由於經常泡北京圖書館,愛屋及烏,我對其南側的白石橋也頗感興趣。據說北圖所占之地,為元大護國仁王寺遺址。“至元七年十二月,建大護國仁王寺於高良(粱)河。”(《元史?世祖紀》香火好像還很旺盛。可有一條高粱河(通惠河之上遊)相隔,南岸的朝拜者,需向左或右繞一段路,借廣源橋或高粱橋過河,往返極是曲折。至元二十九年,便在大護國仁王寺門外以白色石塊砌築一跨河小橋,俗稱白石橋。橋北有路,可達魏公村——時稱畏吾村,為元朝色目人中維吾爾族營寨。白石橋與魏公村之間,有明代一位姓萬的駙馬所造莊園,也以白石為名:“駙馬都萬公白石莊,在白石橋稍北,台榭數重,古木多合抱,竹色蔥茜,盛夏不知有暑,附郭園庭,當為第一。”(《燕都遊覽誌》)看來這位駙馬爺,很沾了皇帝(及公主)的光。可惜他靠裙帶關係獲得的別墅,今已夷為平地。魏公村一帶,不僅有維吾爾族集市,湖南人也很喜歡這塊風水寶地,建造了鄉親們的公墓(義園)。1957年,大畫家齊璜(白石),就安葬在這裏。齊璜是1913年由湖南闖北京的。跨車胡同13號,有這一代宗師的故居,今仍住著其第三代嫡孫齊秉頤等8戶齊氏後人。院中的三間北屋,即其自題的“白石畫屋。”

從白石橋北望,我首先會想起九泉之下的白石老人。看來老人和白石橋,還是挺有緣的。我想,他一定能遙遙地聽見橋下的流水聲,不會感到寂寞的。

我剛來北京時,白石橋尚存,很結實的樣子。我甚至懷疑:它是否確為元世祖時期修建的那一座?若是的話,那它可太經得起時光的消磨了。從忽必烈算起,(元明清)換了多少代皇帝,可白石橋紋絲不動,隻是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人間上演無數的鬧劇——卻依舊沉默無語。沉默是金。

可惜,前幾年擴建白頤路(白石橋至頤和園),把白石橋拆了。我的詩友高星,感到有點心疼,問海澱文物所為何不就地保留。人家很為難地回答:誰給出錢呀?高星說:“這就是冷酷的現實。”唉,有什麼辦法呢?像我等這樣兩袖清風的書生,隻能對消失的白石橋報以一歎了。

這已經算是很有良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