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天子腳下皇城根 7.《陶然亭》
舊時人去陶然亭,一方麵是看風景,另一方麵則為了訪墓。陶然亭一帶,名士與百姓的墳墓頗多,所以風景也帶有某種感傷的味道。古往今來,總有人喜好尋味這份悲劇之美——如果死亡算得上最大的悲劇的話。陶然亭的風景雖然像是經過過低調處理,但那一抹若隱若現的灰色恰恰最能觸動來訪者的衷腸,令其念天地之悠悠。張中行如此點評:“(陶然亭)重點在北麵,幾處滿生蘆葦的池塘,小丘上野草圍著一些荒家,一派蕭瑟景象。”但陶然亭之魂魄,全集中在這墳頭草青青的既頹廢又動情的畫麵裏了。亡靈們的世界是最富於神秘感的。
去陶然亭,無法繞過石評梅和高君宇這一對烈火情侶之墓。據說廬隱的小說《象牙戒指》,描繪的就是他們的故事。其中有一句“我以矛盾而生,矛盾至死”,最能標誌“五四”時期才女石評梅的典型性格。高君宇烈士安葬時,作為未亡人的石評梅題寫了這樣一段墓誌銘:“我是寶劍,我是火花。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我願死如慧星之迅忽。——這是君宇生前自題像片的幾句話,死後我替他刊在碑上。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慧星之生命,我隻把剩下的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這簡直是一首肝腸寸斷的好詩;死者對生者的遺言,生者對死者的懷念,全包容在那銘心刻骨的字字句句裏了。生死兩茫茫,唯有淚千行。等到石評梅的淚水最終流盡的時候,毗鄰而立的她自己的墓碑則極其簡單,除了:“國立北京師範大學體育教員,石評梅先生之墓”這一句碑文,留下的則是空白與無言。除了高君宇,還有誰更能了解她、慰藉她呢?跟他們兩位的劍膽琴心相比,梁祝化蝶的傳說,也顯得過於婉約與虛無了。當然,它們都命中注定無法擺脫悲劇的基調。石評梅的同鄉青茵在《陶然亭訪墓記》中有較客觀的評價:“石評梅的愛情的象牙之塔是建築在新舊時代的邊沿上,她的希望寫在水上,她的理想築在沙上,她聰明而又多愁善感,她是一位‘情癡’和唯情主義的女兒,珍重愛情而輕視生命,但是重要的關鍵是在這裏:她珍視愛情卻又不能控製愛情,因之,她不是愛情的主人,而是愛情的奴隸。從某一個場合來說,她像是一股從地獄裏噴出來的火焰,但是這火焰在未燒毀那些舊世界的囚枷之前,卻首先燒毀了自己。“訪墓之餘,能推人及物地對愛情作出如此辯證的判斷,也算是意料之外的收獲。
陶然亭西側小丘坡上叢塚中,較有趣味的還有鸚鵝家,醉郭墓以及香塚。尤其香塚,是紀念一位杜十娘式的“義妓”的。碑銘寫得頗傳神: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血亦有時盡,碧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張中行來陶然亭踏青時偶遇此塚,讀銘讀詩,以為黃土之下確有其人,甚至聯想到法國的茶花女之類。後查資料,才知這位所謂的晚清“義妓”——其人其事乃至其墳,全是當時一位姓張的禦史偽造的。為並未存在過的人造墓,且虛構一段才子佳人的淒婉故事迷惑了眾生——香塚堪稱陶然亭一絕也。幸好張中行對此挺寬容:“放眼曆史,這樣來一下好玩的事很不少,西湖有蘇小小墓,虎丘有真娘墓,等等;擴大些說,唐人傳奇式的故事多半可以入此類。”中國漫長的封建時代,理想化的愛情大多隻能埋葬在一塊黃土裏——作為無法再被破壞的完美結局。或者說得更徹底點,它隻能埋葬在人們的想象中。在這種情況下,這類虛擬的墳墓相當於富有逼真感的露天劇場——為感動觀眾而營建的。對那些口耳相傳的可歌可泣的劇情,還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