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長城的鄰居 3.《運河之死》(3 / 3)

北京啊北京,西北有高樓(長城),東南有運河。一個是戰爭的產物,一個是和平的化身。運河的繁華曾經忠實記錄過諸多的太平盛世——當然,它那富裕、自由、美滿的夢想大都是在長城的嗬護下誕生的。這就是戰爭與和平的關係。這就是中國的曆史。所以在我的回憶中,長城與運河互為補充,長城不倒,運河不死,它們曾經是漫長的封建時代最重要的命脈(靜脈與動脈),同時也為今人的追懷提供了沉默的證詞。

然而,運河還是死了。自從清末鐵路作為新生事物異軍突起,運河便退出了曆史的舞台:潮白河水斷流、舟航罷止之後,不複修浚的北運河即成為排水河道,主要用於灌溉農田——那千帆競渡、運貨輸糧的宏偉場麵,已作灰飛煙滅,如同一個縹緲而原始的夢境。而今瞻仰大運河北端故道,隻剩下淺淺的一脈汙水,恐怕也隻能載動小小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真難以想像它曾經承荷過令人咂舌的曆史重負。

北運河遺址,已快成為一個沒有風景的風景點,一個沒有遊客的名勝古跡。無法挽救了。

我想,乾隆皇帝若目賭此情此景,會揉揉昏花的老眼,不敢辨認的。他會問:誰偷走了我的運河——抑或,誰殺死了我的運河?乾隆幾度南巡,都借助運河往返的。龍舟率領著金描彩繪的附屬船隊直下江南,綿延數十裏,威風凜凜。在運河沿岸,至今仍流傳著乾隆的一些風流韻事:有關美食的,有關美女的,有關美景的……在大運河北端,有一座以燃燈為名的遼塔,高聳入雲——屬於通州大碼頭的標誌性建築,一如紐約港的自由女神像。據說天氣晴朗時,高大的塔影遠映數百米外運河之中,堪稱奇觀。南來北往的舟客,遠遠看見這無燈之“燈塔”,自然百感交集。甚至乾隆皇帝遠航歸來,一遇燃燈寶塔,頓有“到家了”的親切感,大筆一揮,以“郡城塔影落波尖”的禦詩,作為賞賜給古塔的重逢禮物。

燃燈寶塔今猶在,然而運河死了。於是古塔也像是滿臉皺紋與悲傷的守陵人,高擎一盞虛無的長明燈。

我原本來拜訪運河的,結果卻變成了一場無聲的祭奠。祭奠一條退役的人工河。祭奠那淪陷在黑暗中的往事。

據說曹雪芹的家就在通州張家灣。他對運河應該很熟悉的。在《紅樓夢》中,江南的小姐林黛玉北上投親戚,走的是京杭大運河的水路,終點站是通州府張家灣,再換乘車馬進城:“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林妹妹是穿越了一條漫長的大運河才遇見寶哥哥的。運河又有點像是銀河。賈寶玉在上遊無意識地等著她呢,就像等著一個影子。後來,當黛玉要回家探視身染重病的父親林如海,賈母派賈璉伴送,“登舟回揚州”。這一趟趟的來去,運河裏該滴有不少林妹妹的熱淚吧。誰讓她那麼愛哭的呢?林妹妹已不在了,如今,又有誰會為運河的命運傷心、流淚?而運河本身,也已無淚可流。

北京的當代文人中,據我所知至少有劉紹棠和浩然是通州人。尤其劉紹棠,少年時即以寫運河而一舉成名,我記得他有一部代表作叫《運河的槳聲》——你能說他的運氣不是運河給的嗎?所以運河的“運”字,在我感覺中已非“營運”本意,而接近於“命運”或“運氣”的概念。雖然運河的產生並非天意,運河本身是人工開挖的。仔細想想,何必對自己糾正這種字義的錯覺呢?生活並不是語文教師。這種美麗的錯覺本身,即代表著我個人對運河最高的讚美了:運河,會帶給你、帶給我好運氣的。它絕非一條平庸的河流。

運河死了,曆史卻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