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長城的鄰居 3.《運河之死》(2 / 3)

魏晉時期某名士雪夜突發奇想,劃船溯流去拜訪一戴姓朋友,至其門前又悄然返回,自我安慰:“乘興而來盡興而去,何必見戴?”在運河的問題上,其怪誕的方式確可仿效——也不失為一種風度吧?但我還是很不甘心。

北運河遺址究竟什麼麵貌,我不敢去想象。運河真的死了嗎?我內心存留這樣的疑問,波浪一樣起伏。我走過它的身邊,卻不敢去試探它的呼吸——是怕被那份死寂刺痛呢,還是怕把它從死寂中驚醒?這是否太懦弱或膽怯了。其實,即使眼睜睜地瞅著夢的破碎,也比與其擦肩而過要好!至少,也算用一種遺憾取代另一種遺憾。生活中總會有遺憾的。

不願意與運河失之交臂,我鼓足勇氣踏上了殘花敗柳的堤岸。看見了什麼?看見了淤積的河床、傾頹的碼頭,以及雜草與汙水間的種種垃圾。古運河已成一潭死水,我看見的是一具光榮的屍體。

看來北運河確實已經死了,在做完了溫柔富貴夢之後停止呼吸——你簡直無法想象它擁有過千帆競渡、百舸爭流的繁華場麵。甚至斜陽衰草間如我這樣虔誠的憑吊者,也寥寥無幾。仿佛此情此景不足一遊。但要知道,唐、宋、元、明、清甚至更早(北運河通漕始於秦漢,秦始皇曾由此調兵運糧以加強北陲防禦),運河的水路是南北交通與運輸的要道——當時通州是北京城的大糧倉與大庫房,幾乎每天都有整船整船的糧食、絲綢、鹽鐵、磚木及其他貨物自江南水鄉遠道而來,囤積在碼頭上。尤其北京成為元大都後,江山大一統,天下奇貨皆為大汗擁有,可任意調撥——一位叫郭守敬的水利學家,奉命開鑿了大都城的通惠河與山東的會通河,使運河真正成為一條連接了古中國的南北大動脈。“元時既開通惠河,運糧船直至積水潭”(《宸垣識略》)遠航的貨物到了通州,甚至不用在碼頭裝卸、換乘,而進入通惠河(忽必烈的賜名),直抵大都城下。大碼頭已非通州張家灣,而移置積水潭了,雲帆高掛,桅杆林立。積水潭至鍾鼓樓一帶,頓時成為集市與酒樓密布的商業中心。通惠河俗稱裏漕河,而北運河俗稱外漕河。裏漕河起始在東便門,又和內城的護城河相連,可見古人在水運上的良苦用心——當然,作為世代漕運河道的通惠河,如今隻是北京城區幾條主要的排水河道,聽不見槳聲了。

元代把運河的水路一直延伸到天子腳下的積水潭,這是一個被大大擴張了的夢。

洪武二年(1369年),征虜大將軍徐達指揮數十萬北伐軍雲集德州,步、騎、舟三軍沿大運河北上,一舉攻克了通州。元王朝在大都立國,大運河這條補給線是其命脈所係——可這回,大運河給它送來的不是糧草布匹、珠寶玉器,而是一艘艘複仇的戰船。百年的盛宴結束了,看來該到了讓元朝的皇帝“買單”的時候。兵臨城下。坐吃山空的元順帝,隻好騎上馬兒逃回沙漠裏去了。從此,運河的水聲隻能回響在夢中,濺濕他傷逝的眼神。

“自明改築京城,與運河截而為二,潭之寬廣,已非舊觀。”(《宸垣識略》)大運河終點碼頭南移,不再是風光一時的積水潭,隻在北京城東南角外的大通橋停泊、卸貨了。前門外因而成為新興的商埠。

無論作為元都、明都抑或清都,北京都是一座寄生性的城市,完全依靠大運河來“輸血”——保障供給。“百司庶府之繁,衛土編氓之眾,無不仰給於江南。”民以食為天——每年往返的糧船就有兩萬艘左右。況且明朝修建洋洋大觀的北京城,磚木、玉石、琉璃瓦等建築材料,基本上都由南方水運而來——甚至連給皇帝蓋陵墓時也是如此。北京城的諸多“硬件”,都是靠大運河給一點點地背過來的,然後才平地而起,構築成華麗的風景。大運河啊,舊中國的挑夫,大步流星,揮汗如雨,日夜兼程。這是多麼溫柔又多麼堅強的一根民族脊梁!

北運河古稱潞河,挾潮白河、榆河、渾河、閘河諸水,南流直沽,與南運河段銜接。自秦漢通漕運後,幾乎就不曾好好地休息過。秦始皇“征琅諸郡之糧,轉輸北河”。漢朝的“邊防司令”(上穀太守)王霸,為抵禦長城外的胡騎侵襲,“省陸運輾轉之勞,行舟榆河”——溫榆河自居庸關一帶經關溝流出,途經南口、昌平、通州等地,此航道便於由平原將軍需品運入燕山山區。隋煬帝東征,唐太宗北伐,遼蕭太後運“東京糧”,金海陵王南侵,都借了北運河的光。尤其這隋煬帝,是以挖運河而出名的:大業四年(608年),詔令河北諸郡百萬民開永濟渠(大運河北段)——加上其他地段開鑿的通濟渠、江南河、山陽瀆等,一舉溝通了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係。“隋之疏淇、汴,鑿太行,在隋之民,不勝其害也;在唐之民,不勝其得也。”大學士皮日休對隋煬帝的功過與是非評價得較客觀。隋煬帝啊隋煬帝,什麼也未留下,隻留下了一條運河——他也正是因挖運河而身敗名裂的。好在這筆浸透了血汗的遺產還是很有價值的。秦始皇修長城,隋煬帝挖運河——這是兩位好大喜功的皇帝,為自己構築了無字的紀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