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遠逝的四個時代 2.《黑鐵時代的遼南京》(3 / 3)

一代名將楊繼業,如同陣亡的阿喀琉斯之化身。

耶律休哥呢,則是遼南京的赫克托耳。

當然,宋遼戰爭並不存在海倫,並非為了爭搶美女而大打出手的。但假如采用擬人化的手法,我就可以幫助你發現:有一個中國特色的海倫,隱現於刀光劍影之中。這個引起了數百年糾紛的海倫,即豐腴秀美的燕雲十六州。抑或,是遼南京城本身。

直到公元1367年,一位叫朱元璋的新時代英雄,圓了無數先驅者的夢:把古老的海倫奪了回來。燕雲十六州失而複得,回歸漢人的版圖。

燕雲十六州與海倫一樣,都帶有戰利品的性質。

遼代的蕭太後,是北京最古老的女強人。扶持幼帝,統領目官,一手料理內政外交。深入敵後、逼迫宋主求和結盟,正是她的主意:“她專政多年,能駕馭契丹皇族將領,也能重用降人,所以才能冒至大之險(黃仁宇語)。”孤注一擲,居然賭贏了。其勇氣與諜略令雙方的須眉男兒讚歎。更難得的,她策劃的澶淵之盟絕對屬於“雙贏”:公平合理,才帶來持久的和平。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蕭太後堪稱清代的慈禧太後的榜樣。夠她學一輩子的。有一件事可評判出兩者的高下:蕭太後挖運河,是利人;慈禧太後造頤和園,是利己。

蕭太後把隋煬帝的精神發揚光大了,以抵達通州的大運河為基礎,增築了分別與燕京、順義相連的兩條漕道:“由東京地區運往南京地區的糧食在今錦州一帶揚帆出海,到平州灤河口登岸(遼代灤河出海口在今河北樂亭縣),遼廷在東漢末年曹操開鑿的‘遼西新河’的基礎上,開通了‘蕭太後運糧河’。海運而來的‘東京糧’,沿運河經寧河、香河到潞縣(今通州),然後船分兩路,一路沿潮白河北上到順州,一路西行至燕京。”(引自《北l山簡史》)北京的三裏河,即“蕭太後運糧河”抵近城區的一段。民間傳說在今順義(古順州)牛欄山,有蕭太後望糧台:她曾經登高遠眺、手搭涼篷,期盼著自老家駛來的糧船——稱得上是望眼欲穿。

我一直以為蕭太後是絕無僅有的。後來讀《遼史》,發現在不同時期,都晃動著蕭太後的影子。莫非她像王母娘娘一樣長生不雹?彼此的生卒年月相差太遠,很明顯不是同一個人。隻不過都叫做蕭太後罷了。但在剛烈的性格與執政的魄力方麵,又仿佛同一個人的不同化身。隻能說,契丹是一個產生過眾多的女英雄的民族。就像西方傳說裏的詩神繆斯是由九位司掌各門藝術的女神組成的,蕭太後的名稱,已成諸多女強人的共同體。

其實這個謎團很容易解開:契丹皇族皆以耶律為姓,後族皆以蕭為姓。難怪有那麼多的蕭太後呢。所有的皇後都姓蕭。其中又不乏力挽狂瀾的巾幗英豪。

懷抱年幼的聖宗參加“遼南京保衛戰”的是蕭太後,指揮南征而有澶淵之盟的是蕭太後,挖運河的是蕭太後——而百餘年後困守遼南京、抵抗宋金兩軍合圍的,還是蕭太後。簡直讓人分不清:到底誰是誰呀?誰才真正是傳說中的那個蕭太後呢?

公元1122年產生的,恐怕是最後一個蕭太後了。

為避窮追猛打的金兵之鋒芒,天祚帝收拾了金銀細軟,在保鏢、後妃擁護下,一溜煙兒地逃出居庸關,去漠北草原流浪。他拋棄了燕京的臣民。留守的文武百官感到寒心了,於是推選南京軍政長官耶律淳(興宗之孫)為新君,號天錫帝。內憂外患,使天錫帝繼位不久,即一命嗚呼。治國抗敵的重擔便落在其妻蕭後肩上。

恐怕所有的蕭太後,都是在成為寡婦後變得無比堅強。有什麼辦法呢,既要哺育尚無生存能力的孤兒,又要接替新喪的丈夫收拾河山。她們力挽狂瀾於既倒的膂力,並不見得就比宋朝的穆桂英等楊門女將遜色。在楊家將紛紛戰死沙場之後,穆桂英掛帥,而有“十二寡婦征西”之悲愴故事。其實,敵國的蕭太後所承擔的責任,則要重得多。

最後一個蕭太後,正麵臨著雙重不幸:自己家庭的悲劇和整個國家的悲劇。還必須在南北兩條戰線上,同時抵抗兩個敵人:聯手合圍、欲將遼置於死地的宋與金。江河日下的遼,此時已真正是“孤兒寡母”之邦:一位寡婦苦苦堅守著一座搖搖欲墜的孤城。腹背受敵。天仿佛就要塌下來了。

命運簡直要把所有的苦難都強加在一個女人身上。在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時,遼之精銳部隊常勝軍又集體嘩變,反戈一擊。其將領郭藥師引導宋朝大軍打進了南城門,激戰於憫忠寺(今法源寺),要求蕭太後投降。蕭太後拒絕了。蕭太後穿著喪服督戰?表情冷峻,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她手下的士兵紛紛流淚了。一群流淚的士兵居然比一群怒吼的士兵更有威力。他們不僅流淚,而且流血。他們要以淚與血來保衛一座城市,和一個女人。他們挺身而出,心甘情願地為這個女人而犧牲。

就這樣,一個絕望的女人,和一群絕望的士兵,把破門而入的敵人又趕了出去。每一寸奪回的土地都浸透了淚與血,愛與恨。

童貫率領的十五萬宋軍,被一直趕回了白溝(宋遼界河)。殺紅了眼的契丹勇士,才停止追擊。

同樣是為了奪回自己的土地,宋朝的將士為何在整整143年裏,都不曾有過這種決死肉搏的勇氣?惜命者最終將喪失一切。

童貫被瘋狂的抵抗者嚇壞了,再也不敢輕易地越過界河一步。他想了一個歪點子:乞請金軍幫忙攻城。此舉不僅體現了宋軍之怯懦無能,而且留下嚴重的後患:燕雲十六州又要改姓了.既不姓宋,又不姓遼,而是姓金了。

蕭太後手下的兵力傷亡很大,擊退宋軍之後,已不可能再扛得住金軍的重擊。當居庸關失守,蕭太後不忍再讓士卒白白地送死,隻好放棄燕京,出古北口而西去。我估計,她在建有楊令公廟的古北口,肯定回了一下頭,最後看了一眼長城腳下樓影幢幢的燕京城。那是她本人以及她的民族與一座城市的永別。

北京城啊北京城,它所遭遇的形形色色的戰爭(包括陰謀與交易),遠比特洛伊之役要漫長得多、慘烈得多、複雜得多。它改過許多名字:薊城、燕都、幽州、遼南京(燕京)、金中都、元大都、北京、北平……它換過許多主人。為爭奪北京而發生的大小戰役——在我眼中,都帶有史詩的性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