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送去別處寄養。可是好景不長,女孩的母親積勞成疾,難產過世,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父親自此一蹶不振,以酒度日。女孩感念父母的養育之恩,便又回到清寒的家中照顧父親和年幼的弟弟。父親酗酒成癮,苦勸不聽,她不得不肩負起養家糊口的重任。她身體帶有清香,出門在外,遭遇諸多好色之徒的垂涎……甚至連昔日疼愛自己的父親也打起了主意,要將她賣到酒館換酒喝。她傷心欲絕,跑到深山之中,將自己浸泡於湖中整整一夜,祈求佛祖憐憫,將身體的異香去除。而後,她因寒氣入體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後異香也沒有了。她原以為一生可以如預想的一般平靜安然,卻未料,一場瘟疫奪去了弟弟的生命。父親怒火中燒,認為她是不祥

之人,給家裏帶來災禍,要將她趕出家門。她望著蒼老而衰弱的父親,內心苦不堪言,於是,不得已賣身到酒家,幹起了最低賤的雜役。”

她的眼裏有淚,頓了頓,望向窗外緩緩說道:“她想贖罪,因為她覺得,若不是她的降生,原本幸福安樂的家庭不會家破人亡、伶仃寥落……

她一日複一日辛勤勞作,祈求佛祖保佑父親康健,再也沒有疾病與災難。她出落得一天比一天美麗,卻因為少時經曆的不快而刻意掩飾容顏。終於有一天,她在酒家門前遇見一位如星月般優美出塵的男子,他翩翩風雅的身姿令她一見傾心,禁閉的心房驟然開出一朵花來。她終於明了,那是她心上的蓮花。”

“她追隨他的身影而去,卻迷失在雪域的荒原。她覺得他不似凡世之人,卻有著一顆憐憫凡塵的善心。她想再一次見到他,卻不知在哪裏等待……不知能否有緣相遇。某一日,她聽酒家的人說,拉薩城出了一個名為宕桑旺波的年輕詩人,他寫出的情詩連天上的月亮都為之失色,莫說凡人。不知為何,她驀然想起了那個在酒家門前遇到的男子,他的身姿是凡塵中一朵靜謐安然的花,悠悠散發著清冷的寒香。是的,蓮花……她再一次感覺水中蓮,在她的心口瞬間綻放。”

坐亦禪,行亦禪。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

無窮般若心自在,語默動靜體自然。

萬法皆生,皆係緣分。

偶然的相遇,

驀然的回首,

注定彼此的一生,

隻為眼光交會的刹那。

緣起即滅,緣生已空。

藏曆水馬年(公元1702年),我年滿二十歲,受“比丘戒”。

比丘戒,又名近圓戒、近具戒、大戒。比丘應受持之戒律。“四分律”記載,大戒分為“波羅夷”、“僧殘”、“不定”、“舍墮”、“單墮”、“波羅提提舍尼”、“眾學”、“滅諍”,一共二百五十戒,受戒後必須嚴守戒律,於一切境界中精勤修持,擇善離惡。紮什倫布寺,曆代達賴班禪的駐錫之地,位於日喀則尼色日山下。它與拉薩“三大寺”——甘丹寺、色拉寺、哲蚌寺合稱格魯教派“四大寺”。我於紮什倫布寺受比丘戒,為我主持比丘戒儀式的是我所敬重的恩師,五世班禪羅桑益喜。而隨我前去日喀則參加受戒儀式的,還有第巴桑結嘉措、蒙古王拉藏汗以及三大寺的堪布。那夜我與瑪吉阿米分離之際,心中便存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念頭,我明知即將受比丘戒,卻不願意就此屈服。

我對瑪吉阿米說:“請允許我用這不願意接受的身份向你誠懇發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分離。待我重返拉薩城之時,便是我們永永遠遠在一起之時。”

六月,一行人如期抵達紮什倫布寺。這一座被世人稱作“吉祥須彌寺”的日喀則最大寺院,供奉著曆代班禪的舍利肉身。而寺內最早的建築物措欽大殿,則供奉著釋迦牟尼佛、創建者一世達賴根敦珠巴與四世班禪羅桑·曲吉堅讚。紮什倫布寺依山而建,背倚高山,殿宇鱗次櫛比,疏密均衡。金頂紅牆的高大建築,雄偉而壯美。從遠處眺望,重巒疊嶂,江山一片翡翠鮮紅,金碧輝煌。

每年藏曆五月十五日前後三天,在紮什倫布寺舉行神聖隆重的展佛大會。過去佛(無量光佛)、現在佛(釋迦牟尼佛)、未來佛(強巴佛)三大刺繡佛像展掛在寺內展佛台的向陽壁上,僧眾與信徒麵之,敬獻哈達,頂禮膜拜,祈求佛祖憐憫眾生,護佑人間幸福永遠。拉讓日光殿是紮什倫布寺最高的一座大殿,我於此殿受比丘戒。儀式尚未開始,我端坐於日光殿的大殿之上,宛如一尊凝定的佛像。

日光從外麵照射進來,金光彌漫,我仿佛穿過它,看到世外的千山萬水,那樣遼闊寧靜。我看見,格桑花開滿山坡,鬆枝迎風微微搖擺。我看見,善男信女長途跋涉,向著日出的方向虔誠地俯下身體。我又看見,萬裏無雲的晴空,雄鷹振翅翱翔,長鳴天際。“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了你。於千山萬水之中,錯過了你。”

我微微低下頭,喇嘛的誦經之聲在耳畔響起,經久不衰,鍾聲一下一下敲打在心間。一群身披袈裟的僧人緩緩向我走來,那最前方之人端莊肅然,眉宇之間依稀透出心疼與慈愛的神情。五世班禪,我的老師。我了然地笑了,這一刻,我不再是我。

他的身後,恭敬的僧人手捧授戒的器具,刺眼的亮光晃花了我的眼,錯覺間,我緩緩站起來。一瞬間,所有麵向我而立的人震驚地睜大了雙眼,他們的目光惶然且迷惑,不知高高在上的我將要做什麼。我麵容沉靜,一步一步走下台階,走向他們,再穿過他們走向日光籠罩的殿宇大門。

我是一隻蝶,幾何乘風而去,幾何對月相思,幾何望日生悲。生悲。我望著耀光漫世的旭日,再望向青山環繞的大地,默然不語。我的身前身後,簇擁了一大群人,他們望著我欲言又止,卻又恐驚擾的目光褻瀆了我。在他們眼中,我是神聖的,高不可攀……我不是人,而是活在他們心中的虛無。我轉過身,毅然向著大殿的方向拜了三拜,一拜天地,二拜佛祖,三拜我的老師五世班禪。我虔敬地深深叩首,不敢望向他的臉。

“違背上師之命,實在感愧。”我的聲音低沉沙啞,但是每一個字,在場眾人都會清楚地聽見。“今時,我將退回以往所受諸戒,不再是佛家弟子……若是不能交回先前所受出家戒及沙彌戒,我將在此了結這虛無的人生,二者當中,請擇其一……”

我不理會在場眾人的反應,此時此刻,我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脫下袈裟,離去,頭也不回地離去。

淚水劃過我伏地的臉龐,落入塵泥,消失不見。

沒有人應聲,他們大概被我荒誕出格的言行驚呆了。不知過了多久,五世班禪雙手顫抖地扶起我,神色凝重,竟讓我無顏麵對……許久,他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我們的人生,執著或者放下,不過是念因……”

我恍然聽見我們曾經的對話,那流瀉紙上的墨跡散發著最安撫人心的檀香。就這樣,比丘戒儀式在我決絕的抗拒之下,匆忙落下帷幕。從日喀則回到拉薩城,我迫不及待地想見瑪吉阿米。然而,桑結嘉措卻非常冷漠地告訴我一個消息:瑪吉阿米嫁人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離開拉薩城的前一夜,我們還於燈下深情相望、互訴衷腸。我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記得她曾經遭受的苦難,更記得,她是因為我才重拾了愛的信心與勇氣……這世間,她最不應該訣別的人就是我。